齿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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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成原理

齿轮人的诞生来源于当地居住用户对“工具”这一概念的思想投射。齿轮人的生成并不依赖量化数据，而是有赖于如下机制得以实现：

概念植入

联合焦耳公司一向在二代地表大范围散播隐形指令（如“我们需要完美的工具/我们需要永远不罢工的劳工”）以此触发用户潜意识中对“完美工具”的想象。想象最终被引导成为较为具体的锚点，加之联合焦耳公司相关的认知技术，吸附其他游离生成值成型的类似仿生人的人类种，即齿轮人。

然而，齿轮人除原始形态还有其他变种，可视之为亚种工具，同样由大扭簧统括。如，对机械劳工的想象生成类人种，对高效载具的想象则生成机械半兽。

大扭簧的存在为齿轮人提供了含特定概念的算力，以将其认知和概念深度固化绑定为“完美工具”，不可挣脱。

生理结构

齿轮人的生理结构实属机械与生物概念的矛盾共生。其深度依托于“工具”概念的存在，使得其同时体现工具的双面特征--“高效性”与“随时可弃性”。

齿轮神经网络

齿轮人得以运行的中枢和根本，功能结构仿造大脑，由数万只微型齿轮和光导纤维构造。能够捕捉解析环境中的思维波动，以及接受大扭簧作为司令塔的指令（群体共识指令）。齿轮咬合依赖一套精密的互作机制，在生成值波动异常的地区，有概率触发动作卡顿或者逻辑错乱。

液质循环系统

仿生血管中流动的非血，而是某种类似低熔点液态记忆金属的物质。

从神经网络运输机体思维到全身，遇到机体损伤时，记忆金属遇冷硬化填补缺口。体表呈现某种暂态纹路，随着液质循环系统的运作而变构，介于老式电路板与真实血管之间。

动力炉

位于胸腔中央，负责转化能源为齿轮人可用的信号。若核心长期运算过载或者接受与底层逻辑相悖的错误信息，有可能引发自身锈蚀，并且污染周围物体。

模块化肢体

四肢设计成便于拆卸更换多功能工具的灵活类型。

“蚀症”

蚀症 系早期齿轮人试验品批次中，生产线上一种难以修复的痼疾。这是一种不可逆的逆向变异，无法量化预测，也没有已知治愈手段。

突变原理

尚且不明。据悉可能是齿轮人的运作逻辑从“吸收-过滤”被复写为“释放-扩散”所导致。本是一个运行中发生的bug，后来以植入新一代动力炉的方式在投入生产的批次中彻底治愈，代价是齿轮人的预期使用年限大幅度缩短。焦耳公司在生产中加强了个体工作效率来改善这一点。

蚀症机理表现

大体表现为慢性侵蚀。液质循环介质逐渐固化为黑色残渣，堵塞个体循环系统。齿轮神经网络断裂拼接，导致思维模块异化（如做出有违指令的举动，产生类似情感的机制）。

同时，工具概念伴随对故障个体的目击而外溢泄露，扭曲周遭规则（如把金属自发拼合为临时工具）。

大扭簧

大扭簧原本是联合焦耳公司为了统括生产线齿轮人而制造的司令塔，其原理本质上是类似焦耳弹簧的异想海绵机制，永无止境地以“用户对完美工具枯竭的永恒性焦虑”为核心，且吸纳所有被报废回收的齿轮人思维，不断以此迭代，对现存的齿轮人发出指令，使得其成为更完美的工具。

变种-“语蚀症”

由异想事件--污染潮--《神圣寓言》的传播导致。该模因的传播异化了诸多齿轮人，使得诸多个体重新出现早已被绝灭的蚀症症候，并且产生异常情感，而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扭簧程序没有设定防止逆变协议，因为焦耳公司设计之初推测该污染单向无害。因此，针对齿轮人的动乱，联合焦耳公司派遣大量白噪刺杀，但无法阻止其已经带来的污染潮。

语蚀症零号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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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卢西安娜踏进纷扰繁杂的这片林中市集，她并没有怀抱多少希望。这么说可能出人意料。因为这个林中市集就在溪谷车站的一旁，每次开张，往往都满载着往来的人们的汗水，喧闹与希望，可是这一切和卢西安娜并没有什么关系。卢西安娜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意思是，如果她不是齿轮人就好了--懂吧？人类啊，半兽人啊，甚至动物啊（只要它懂得它在干什么），只要她有个独立自主的存在，在这种境况之下，卢西安娜不会孤立无援。她可以随时走到溪谷车站尽头，买张火车票，然后或许随意让它把自己带到哪里。但是卢西安娜是齿轮人，是人类的工具。离开了一个主人，她的存在与转动是毫无意义 的，不能存在的。 卢西安娜从人群里走过去的时候感觉浑身无法散热。是啊，她已经走了很远，从希布什那儿寒冷干燥的原野到这儿的丛林来，为了寻找一份谋生之机。市集的繁忙好就好在没人注意她，在身为工具的齿轮人没什么自我权益的情况下，她身处没人有心思猎取猎物的汹涌人潮反倒会是件好事。她感觉晒人的阳光流进了机械脊柱里。 市集上的人兜售一切动植物产品，几乎一切你能想到而大小事都不甚管的统而不治局不会禁绝的东西都在名单之列，它们在木棚下的水盆里溅起浪花，它们也在摊位上被太阳暴晒，在人们的谈笑声与交易声间被呈递。偶有几个行列收起待价而沽的货物，等着热闹的夜市的。 远处烧着木柴和畜粪混合的烟火，太阳也渐渐有些斜了，蒸腾的晚霞盖着远方的天光。在这片露天之下，她找寻着她的族人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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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轴人……从来没见过这型号的。一定是罕见的类品吧？要不就是那一批出了什么事。那你怎么活下来的？我听说联合焦耳公司经常把废弃的拉去销毁。你是走运的那些新人里的一个？” 那个女孩--黑头发，有着疯狂的翡翠绿眼睛的女孩，自称桃乐丝--在这儿待了不止一会儿，像是看着一件驰名的商品一样盯着卢西安娜端详。实际上她的端详和刺探都让卢西安娜感到颇为厌烦，但是出于职业素养和悲哀的枢轴人类底层逻辑，她无法让自己出口伤人。 “贿赂，”卢西安娜耐心地答。“还有一点机灵。你或许是外乡人，待久一些就会发现，联合焦耳公司的白色雇员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忠实于上司。他们完全会睁只眼闭只眼。” “哎，那你--要去哪儿？靠谁过啊？要不要我帮你一把啊？” “我并非残疾，”卢西安娜耐心地回答。“如果你没有注意到。” “那--”不高兴似地，桃乐丝撇着嘴巴。“那我总可以问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吧。希布什生物器械？”她翻开卢西安娜的右肢。“让我看看。我认识他们！那个仿生人生产线，他们主要的业务范围是在新城区来着吧？你怎么来这儿的？引进？外交？不，那不可能……这儿的半兽人部族不是那么喜欢大量枢轴人在他们中间，你知道，他们的传统和习俗比根深那。如果我猜的不错……唉，唉，你不会是被抛弃了吧？”她摇着头。“真可怜呐朋友。你--” 可是卢西安娜已经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发生了故障，不得不被解剖刀指着身体某个结节的感觉。她讨厌被人洞明得如此清晰。 “那又怎么样？”鼓起反抗的勇气，卢西安娜质问回去。“你以为你是谁？就我知道的来看，你很可能只是另一个骇客或者data broker，随时嗅着你感兴趣的交易，仅此而已。” “两个都不是，猜错了，小姑娘。”桃乐丝咧嘴笑了。“你可以叫我……观测者。对。观测者。破碎历史的打捞人，不存在的数据的记录者--一个代达罗斯。不用问，我现在可没法解释那是什么。” “很抱歉。别以为我会--相信这些你自作聪明地捏造出来的概念。”卢西安娜鼓起勇气。“因为我不会。如果你不是以上两个，你大概就是联合焦耳公司派出的某种密探。大概吧。”尽管随着整句话出口，卢西安娜越来越惊讶于自己突然的粗鲁，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她至少达到了她需要的目的。最后公司的名字让桃乐丝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称得上惊疑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等待着桃乐丝动粗，或者对自己做出什么更加过分的事情。服从是枢轴种唯一的美德，她知道，这原则早在生产出来后不久就被她谙熟于心。要是一个枢轴人类无理，真正的人类毫无疑问地有权殴打或者惩处它们，就像是应对一件破损的工具或一头不听话的牲畜。服从被写在她的底层代码里。她刚刚毁了它，但是她在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赢了，完全赢了，大获全胜。既然心死，既然已经被遗弃，那么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好吧，”桃乐丝最后只是说，没有承认也没有辩驳。“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有趣的猜测。非常有趣的猜测。” “无论如何……我可以帮助你，你知道。我有data。不少data。”桃乐丝顿了顿。“而你看起来很有趣。” “那么您觉得我可以在您的帮助下做些什么呢？”卢西安娜接下来说出的话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做您漂亮的小玩物吗？我已经结束了我的服务生涯。我不愿再成为谁的私人财产了，谢谢。” “你可以逃走啊。”桃乐丝耸了耸肩。“这都是你的想法，嘿。没谁说你必须被谁束缚着。你可以一走了之。” “去哪儿？被联合焦耳公司逮捕活埋吗？假如您没有注意到，像是我们这样因故障废弃的新人是见不得光的。” “意思是你可以跟着我跑，懂吧？”桃乐丝摊手。“完全没有让你做我奴隶的意思。当然，你完全属于你自己，想要什么时候走开都悉听尊便。但是只要你愿意，我为你提供庇护，因为我乐意把你当我的新实验样本观测，因为本能告诉我你不一样，而我正好需要不一样的东西找点乐子……你明白吧。你知道，楼层北方那边的焚书工作还在继续，”她仿佛看穿了卢西安娜，“你过去也很危险。不如先跟着我混。” “是真的吗。桃乐丝，你说的一切是真的吗？” “信不信你请便好了。反正对我来说，也是找乐子的事，”桃乐丝撇了她一眼。“互利共生的事儿。” 卢西安娜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因为接下来她说，“好吧，我先答应。”

3

独自回到家的时候时间不早了。不早了，以至于天边露出点晚霞的光。桃乐丝知道以联合焦耳公司一贯的作风，才懒得管自己偷偷藏匿违禁报废品呢。但以防万一，长久不了，她还是得找个办法让藏匿容易些嘛。 桃乐丝放下账单，拿起那只插在邮筒上的便条。 “下午四点来夜总会见我。 --你知道是什么鸟” 这作风让桃乐丝想起鸫，准没错。是啊，鸫--黑色的长发和羽耳，你需要点儿不合法的货或者是一个藏身之处时直接会找她去的那类人，敏锐，悠闲，自吹自擂。如果她绝大部分倚老卖老的声称是可信的--很遗憾，看起来确乎是这样：那么她是那个亲眼历证过异想战役，人类逃离地面，星区建成，以及诸如此类一系列事件的人。桃乐丝停下，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卷着鸫的便条。 鸫是“先民”--真正的老先民，自从像素塔开始以来再没有重生过的林泊用户。她身边的人走了又离开，但是鸫和她的情人们留了下来。等鸫的情人也离开了，她寻找更多的，直到她终于随着拓荒潮停留下来，声称在二代地表找到了归处，这就是说，在热带香草，苔原麝香和上好的烟草之间。 某种意义上，自己和鸫也算是半个同病相怜的好故知了--自封的，桃乐丝几乎可以很确定鸫不会这么认为--都算是如今这个世界的异乡客，觉醒以来都挥霍了不少岁月（尽管桃乐丝和鸫比起来属实还是小巫见大巫），都如今做着灰色法律边缘的事儿，靠着机敏和狡狯谋生。在二代地表以来的日子里，桃乐丝每天都蹲在鸫的俱乐部里，自鸣得意地自吹自擂。 对，为什么不行呢？ 桃乐丝放下便条，想到：鸫站在拓荒时代涌来的污染潮中，任由它们淹没自己的膝盖，然后她看着其他人到来或逃离，自己把巢建筑起来，就像一只停下脚步的候鸟一样，把机会把握在手里。她一向是如此作风。 桃乐丝展开纸条微笑。啊，她现在知道藏着卢西安娜可以去哪儿了。

4

几周以来被桃乐丝带来鸫的酒馆的不知道多少次。桃乐丝早就遁入人群，和她的那几号狐朋狗友搭讪去了。讲老实话，卢西安娜并不太习惯于出没于这号鱼龙混杂，暗流涌动之地。她拿起酒杯小小地喝了一口，一小部分仍然在为她所陌生的饮料所带来的反应疑惑。 接着，她开始想，如果这意想不到的转折就是自己的命运，她是否应该，以及是否有办法反抗。结果当然是都没有。像是往常一样，她顺从了她的命运，但是不知道怎么地，这次顺承给她带来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感受。 也许内心某处，她希望承认桃乐丝说的是对的。 的。她是不同的--出于某种原因--组成她的那些的器件有着自己的呼吸，有着它们自己的渴求。卢西安娜是真正活着的。卢西安娜有自己的意志！卢西安娜能够活下来。 但是，这之后呢，卢西安娜不免沉思。逃离那一切之后自己该去往何方，如何是好，亦或是干脆撒手了之。酒吧里何人不有，闪烁的灯管故作昏暗，二道贩子们在烈酒的劲头中吹嘘自己的门道，二代地表各地来此的男人和他们的女人们醉醺醺地为随着铃鼓跳起旋舞的半兽人女郎叫好，她的蹄子叩动不绝，鸫则也许在某个角落里，微笑着对这一切侧目而视。而自己或许是这寻欢作乐的人潮里最茫然的一个。 没有关系！桃乐丝会耸耸肩说--典型的她的风格。像水一样，朋友，她嬉笑着说，世间万物都是循环。仔细一想，这话也不无道理。水循环是循环，二代地表的季节和候鸟往来也如是，她自己的命运或许也如是？鸫随意地回应桃乐丝的话是，对啊，世间万物没有新鲜事。所以也许自己只需要静静地等到结果降临。 “快看，”那边角落里有几分醉意的纤瘦姑娘正指点着她。“那个点头有几分僵直的。那是个枢轴人？我亲友在统治局工作，我听说过枢轴人的事情。她看着和真人真的太像了。” 和真人太像。恰恰指点出她并非真人的真相。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卢西安娜对她在希布什手下一向得到的赞誉总有种无法言明的负面感受。你比人强千万倍，联合焦耳公司的CEO这么称赞他的仿生秘书。确实如此，她回忆自己被设计的目的，也就是所有枢轴人被设计的目的，以大扭簧为蓝本和最终归宿：没有缺陷，没有错漏的工具，连痛苦的权利也被一并剥夺。 但她不同。她有着错漏。她有着动作延迟。或许也正因如此，她被那个称呼她为“时代奇迹”的过往抛弃了。 所以过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在那儿，像是卢西安娜一样的枢轴个体是得到某种与他们的付出相当的尊重的，尽管并不指望是人类对人类的尊重，但至少也是人类对于精美的工具应有的尊重，不像是她所沦落到的地方一样，受着野蛮暴行和粗俗文明的威胁。在这儿，人们把她当成一个笑话--一个拙劣的残次品 。 卢西安娜有时候不禁想，如果她是某种不需要思考的生物，溪谷区的气候与种种随之而来的侮辱会不会好一些。如果，如果她是只爱丽丝之猫--那么她至少不需要知道自己生来如此的作为工具的命运，至少--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桃乐丝的。 “嗨，我说卢西。你在这儿发了多久呆了？别无所适从啊，待会找你来蹦迪都说不定呢，不然你赔我精神损失费啊。” 她勉强笑了笑。典型的桃乐丝：放松，玩世不恭，善于给自己找乐子和自吹自擂。她觉得桃乐丝算是个幽默友善的人，但并没让她此刻的心情好多少。 “我--我不适应这儿，抱歉。” 她愣了愣然后回答。 “啊？别告诉我你打算和其他枢轴似的无聊不堪。我说，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 “或许，但是那在现在有什么意义呢，或者你可以放我走？” “我需要你的故事，很简单。”果不其然，桃乐丝耸了耸肩。“告诉我你见过的那些地方，那些事情。然后……嗯，这就够了，至少这会是你帮我的方式，好吗？帮我完成一篇寓言。” “帮我一回吧。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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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卢西安娜第一次与基尼西斯见面。过程比她想象得顺利些，但不完全如此。 “技术，”他一直说下去，声音亢奋激昂，点燃蜃烟，如在做群众演讲。“技术带给我们的便利是难以言喻的。献身于进步是荣耀，卢西安娜小姐。一种荣耀，一种莫大的荣耀。杛苣！蜀葵。芍药蕨。鸽血果。牛草菜。在这一切之后，”他微微笑了，“我们还有蜃草。我知道它有着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但和它对于思考的促进比起来--更别提，我坚信，解决它只是时间问题。” “你似乎很享受它们。”卢西安娜耐心听完，然后发表评论。她发现和基尼西斯相处至少比和桃乐丝相处使人开心。 “啊！世界总是需要革新，我一直坚信它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基尼西斯庄重地说。“不会为了世界将之改变，我希望我们至少在未来的每一刻有那一刻中为之骄傲的东西。” “我注意到，你这儿刚才还有一位走过去。” “啊，那是赛谬特！赛谬特！我亲爱忠实的半兽人助手。强大，安静，不声张的类型。愿弹簧给她能量！” 他在一直说话，卢西安娜想着，试图让我感觉安全。 “嘿，我待会需要让赛谬特过来跟你问个好，不然简直对客人不成体统了。看见了没？我说话，赛谬特干活。所以并不奇怪，我们两个家伙总是能缠到一块去。关于你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你准备好开始接受治疗了吗，卢西安娜小姐？” 卢西安娜点头。至少目前，一切还让她感到高兴。 “我需要你--看看这个。睁开你的眼看。” 卢西安娜睁开眼。一个鲜红得完美的苹果，但也仅此而已。它是一个苹果。它还连着半截树枝。 “治疗开始前，我会说一些你也许不能理解的东西，”他说。“别以为我疯了。我只和你说。” 卢西安娜点了点头。 “你上一次质疑世界的真实性是什么时候？如果没有，从现在开始质疑吧，因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你所见的苹果并非真的苹果，它是一个原型，现在来源于人们对完美无瑕水果的集中概念。唯有概念。唯有思想。”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以为我是血肉之躯，化学物质组成我。现在知道不是。我也是一切概念，一切念头，在讯号的响应之下重组而成的数据结合体，而我们所处的世界之外，一定还有另外一重。时间让事件再演--尽管我并不清楚被再演的是什么。吸尘器里装载的可能性！等到随机事件积累而发生。如果稍加改变--” 基尼西斯看着苹果，指向它。 苹果分开了。苹果剥开自己的皮，就像一个橘子。接长条的着果皮裂开，在空中凭空裂解成小小的碎片。它们翻腾着，像是做着午后体操。 它们像是在喊如下的句子： 加一！加一！ 减二！减二！ 诸如此类。诸如此类的事情开始让卢西安娜的运算回路过热，然后是短暂地头痛。 “我称呼这为，”基尼西斯以一句话收尾。“我的智天使们。”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捂着脑袋的卢西安娜：她没有被植入过度发达的散热系统。 “啊，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一时无法理解，而这些东西有些过多了。”他一拍脑袋。“那么还是。你的蚀症治疗计划。很多年没有例子，但是修理方法和经验都是成熟的，也许问题不大--也许对你不一样，卢西安娜。你得做好准备。” “会的。”卢西安娜回答，然后看到基尼西斯背过身去，从水槽底下抽出来一份不知道多漫长的清单。 “啊！很好。那么我们该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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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在迪（桃乐丝！）的建议之下，卢西安娜开始读一些东西，并且写写画画。 她读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半兽人与毛茸茸的剑齿虎》这样老套又刻意猎奇的流行爱情故事，不是。也不像任何她之前读到过的财务报表啦，公司规划啦之类的。它们来自各个年代：大多是荒年纪或更早（桃乐丝称呼它们为“有品位的”），也有中宫纪，龙宫纪，十日纪啦的作品，所共通的是，越读便越感觉深邃。 卢西安娜的笔记很快就变得像是： ：《神曲》第三十三章…… ：《浮士德》第五百零三页…… ：《少年维特之烦恼》第三章（未完成）…… 诸如此类，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近日迷迭香开始四处蔓延。这种本该在十日纪就被人遗忘的植物，如今不知怎地在二代地表滋生出来。改造蜂群的移动轨迹似乎有些为了它们而疯狂。迷迭香很快便到处都是，盖满了她们寓所的墙面，成了一张地毯。它们漂浮在增生器械自己长出的骨头上面。桃乐丝拿了几个，插在花瓶里。 花瓶对面，卢西安娜穿过书页看到桃乐丝收拾。 “你喜欢白鲸记吗？”桃乐丝突然问她。 很显然日子还早，但卢西安娜找到这个答案--关于这本仿佛纯粹为折磨人而存在的书--没费多大力气。“不喜欢。”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也同意，但是基尼西斯倒是说那些捕鲸技术的描写可能很有趣，”桃乐丝充满兴味地盯着她，“从工程角度讲，你不这么认为吗？” 卢西安娜叹了口气，说。 “是啊。不过你觉得如果我要基尼西斯给我种植一头白鲸，他会停止谈论褐藻吗？” “我觉得那对他来讲可能有点太过头了。”桃乐丝耸耸肩。卢西安娜想，她不会把这个玩笑当真了吧。但是在这儿的并不是基尼西斯本人--不然他会开启一场长谈，从培植动物的蛋白质肌理到光合机能的植入。卢西安娜发现她对那些细节似乎并不是完全厌烦。她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渴求细节的。 桃乐丝也唠叨很久--不过当然，都是些自吹自擂的话题。 “那天我徒手撕碎了那只迅猛龙，”她说，“那时候，其余的灭杀小队上哪儿去了？只怕是吓得躲起来了。跟你讲啊，当时血到处都是……” “那还很恶心的。”卢西安娜看着迷迭香枝。 “我的意思是--我随时能做，姑娘。”桃乐丝故作深沉。“为了保护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也能再来一遍。” 卢西安娜感觉这话说的有点尴尬。 “--当然，我理解你和我们的差异性……但没关系，我也会为了你那么做，卢西安娜。我为你而祈祷。”桃乐丝颇为自得地得出结论。 卢西安娜停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低头继续阅读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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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西安娜想象。 卢西安娜想象一切东西，发现她渴望留在那个充满寓言与象征的丛林世界，永远地。也许星星看起来就像过去希布什宅邸门口降下的雪花。尽管时过境迁，她现居的这儿也很少见到雪了。 她想象，然后，回到地面上。 耀眼的星星在灰板岩色和深蓝色混合的星空上发光，像是要坠落下来，成为一场降雪。卢西安娜记得桃乐丝不在这儿的时候她独自出去沿着林荫小径行走，替鸫完成些事情，权当是迪支付债务之外给鸫的租子。那时候星星仿佛在天空的锅斧里沸腾一样，嘶嘶地。 如今她再次在那条道路上行走，低矮的铺地竹随风而动。现在这个点儿万籁俱寂，只有夜行动物闪亮的眼睛陪着星星，还有那家低矮的溪谷咖啡馆开着。伙计站在暖和的炉火里，跺着脚，懒洋而悠长地喊。“咖啡啊，鲜煮咖啡…” 那儿一切东西闻着都像摩卡咖啡。伙计的麂皮色大衣如是。咖啡店的竹子门板如是。就连那一片天空上的星星也如是。 无事可做，卢西安娜走回来的路上开始数星星。数着星星，脑海在其他种种事上旋绕。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改造蜂群在街上漫游。这些联合焦耳公司的半失败的--不完全智能的--造物们到处都是，偶尔嗡鸣着一些只言片语。老蜃烟？牡蛎壳儿。冷蚯蚓！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有危险的污染在蔓延的例子，接触该异想的人误以为自己产生了变形，然后在幻觉中谵妄。她听说了住在那些阁楼上的演员之一在梦醒后莫名被说服自己变成了一只动物。动物？她不知道，但是她听说那人每天开始在夜晚嚎叫撕咬。这种症候随着那异想的播散蔓延。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她的脚步踩踏着星光。如果她曾经好奇作为改造蜂群之一是什么感觉，那么答案会是，在重力和舞蹈的法则之下整齐划一。 然后九十五。 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被星光拥抱。二代地表被拥抱，被蔓延的，狂野的想象与植被拥抱，正如渔网不会捕捉整片大海，这片土地是无法穷尽的。 一百三十三，她正好踏上回去的最后一节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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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他们进行研究的废弃厂房。 赛谬特精疲力竭地回去，在一天的工作后。那个拓荒年间溪谷焚书惨案发生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哪怕最淡泊的鲜血的气味，一进门能看到的那个水槽锈迹斑斑，被旧报纸覆盖着，藏宝一样陈列满基尼西斯所收藏的历史纪元书刊。那是个人类充满志向的时代，他这么说的时候常常是充满骄傲，慷慨激昂。星区建设时代二代地表的规划书籍啦，文化交流业务啦，《新思维》，《魅力地表》，《野性二代地表》，《新时代前瞻》，诸如此类她的导师在居所里保存下来的旧书，从各个书店蒙尘的书架里取得，从种种难以预料的危险中保存。我们总能归复于星区大建设的黄金时代！基尼西斯似乎对此充满乐观与信心。“我们可以得到，”他说，“人类应当再次回到旧日的雄心壮志之中。”而赛谬特总是为她导师愿景的强烈与现实的落差感到默默心痛--为愿景落空的不可避免的可能性，更多地为了她的导师。 爱是什么样的，赛谬特推开旧厂房深处的那扇门时好奇。她爱她的导师吗，这种情感足以被称呼为爱吗？在与导师的生活之外，她是一只真正的老虎，她独来独往，独自狩猎，独自巡视领地。她过惯了独行的日子，并不能很清楚地记忆爱或者爱过。她爱她的家吗？赛谬特很难回忆起她的故乡了--当然不是那个现在已经满是古怪异想的鬼地方，而是那个小小的半兽人村落。她发现印象里母亲的面庞也越来越模糊，而母亲早早故去以后，她在童年的记忆里能找到的影子仍然是基尼西斯，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如果说那称得上爱，她能试着去爱的也只是他，她理想主义过头的导师。 她走进去的时候，比人类灵敏数倍的嗅觉让她立刻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她起初皱了皱鼻子，以为是又一个失败的硅藻实验导致的，硅藻，她的导师近来真的很执着于它们的能量循环。但是很快些微的差别告诉她那错了。它们闻起来像是-- “赛谬特！” “赛谬特，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导师的呼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走上前，打算接受又一个类似于“新一代设备投入生产后能效能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我和你说过了你不要不信”之类的念头。 “看看这个。”基尼西斯兴奋地举着一本书，不，一个破烂的小册子。“荒年纪前的珍贵史料。” 赛谬特定睛一看。上面画着几只两足行走的动物，标题写着“小熊维尼”。那是很久以前半兽人的雏形吗？ “你觉得，”基尼西斯开口，“从实验兴趣的角度来说，我可以叫你跳跳虎吗，赛谬特？” “…”赛谬特一时半会没说话。 “您究竟为什么想这么叫我？我并不喜欢乱跳。” “跳跳虎，”基尼西斯解释，“是小熊维尼系列中的一个角色。” “小熊维尼？”那时候就有半兽人小说了吗？ “是的！想象一下吧，多可惜这种瑰宝不是现代文化的一部分。我叫你跳跳虎，你叫我克里斯托弗-罗宾。” “您说的那是某种异想吗？” “这儿，”基尼西斯把小熊维尼递给她，“小熊维尼和朋友们。这是跳跳虎，这是罗宾。” 赛谬特盯着跳跳虎看了一会。双色相间的横条纹。她看不出别的相似。 “我可以叫您罗宾，”她最后开口。“条件是您别叫我跳跳虎。” 她的导师--基尼西斯--像是通过一个什么决定似地，庄严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 “跳跳虎只是有些急躁，”他最后说，“不代表他没有其他美好的品质。而且…我为那些竹筒的事情向你道歉。” “什么竹筒。” “我决定把我能够找到的食物放在竹筒里烤，”他最后说，“但是如你所见，这并不能完全被称作一个成功。” “没关系，”赛谬特说，已经低头开始擦拭炉边的炭火渣。“我来清理。” “谢啦，那麻烦把剩下的速冻食品烤了吧，亲爱的赛谬特。” 窗外是一片丛林，尽头偶尔可见那个有些年头的半兽人图腾柱。偶尔会有些雌兽人和幼兽来祭拜，坐在凳子上，放下贡品，然后离开。幼年兽人总是吵闹，而偶尔从天空飞过的研究所无人机会轻易地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如果不是马上的话，而想来不会有谁注意到他们。 赛谬特的意识有时候告诉她，这是可以爱慕的。他人并不是地狱，没什么好恐惧的。她几乎是羡慕那些存在爱着彼此，依靠彼此的方法。旧时的日子里看着别人紧密依靠在一起--亲人，友人和恋人--让赛谬特感觉像是对着一个无法解密的漂流瓶讯息一样，孤独而无所适从。现在，她开始在导师的身边感到一种奇怪的归属。

记录--感染进度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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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又一次卢西安娜被基尼西斯带去查看机能的时候，桃乐丝直接闯了赛谬特的实验室。 “赛谬特，”桃乐丝眨了眨眼。用她尽可能会有的甜蜜小女孩的声音说话。 “你知道其中猫腻，不是吗，你？关于卢西安娜。” 赛谬特用她在基尼西斯那里学到的全部教养来抑制住自己不翻白眼和作呕。 桃乐丝贴近一点。赛谬特感到她人味儿的吐息喷在脸上，她的胸膛抵着自己的身前。她做了个鬼脸。 “哦，珍贵的赛谬特，”桃乐丝吊着嗓子说。“别装无辜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赛谬特尽可能克制地说。如果她能伸出一爪把这个人拍晕在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照做。“关于卢西安娜的特别之处，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那个枢轴人有任何特殊之处的话。” “我告诉过你，赛谬特，”桃乐丝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头，凑近说话，“我，告，诉，过，你，早就告诉过你，你在这一切之后可能多么恨我。不过你猜怎么着？我他妈的才不在意，你只是让这一切更有趣了。现在，假如你假装不知道，”桃乐丝从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什么东西，“你可逃避不了这个。” 赛谬特看了看。那是卢西安娜身上拆解下来的一个记忆型骨质疏轴承。上面刻着：“溪谷厂监制。” “看，你导师的杰作，你们肯定参与了那一批的设计，”桃乐丝后退半步，摊开手，不顾赛谬特的爪子已经伸出爪鞘了。“别那么紧张兮兮。我给她换了我能找到的新的。被戳中痛处啦？如果你说你在这里面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不相信你的老虎尾巴。” 好吧。赛谬特想。但我又有什么理由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别这么想啊，小家伙，”像是能够读心一样，桃乐丝的目光追着她。“你有理由，有的是，多的是呢，你很快就会明白了。我现在都不想把那个最后的惊喜告诉你呐。” “你可以尽管说下去，”赛谬特说，神情平板至极，如同死人。“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的。你说得对，迪，现在我恨你。” “哦，那我赢了。”桃乐丝轻轻扶着墙，吹着气。 “嗯对。”赛谬特说。“行吧，现在开始祝你好运。” 桃乐丝胜利而自得地微笑着。 要是我能杀了你，我真的很想这么做，赛谬特想着，我可以用爪子一下戳穿你的喉咙，这简直是再简单没有的事情了。 “意思是，我们都是疯子，”桃乐丝轻轻眨着眼。“为什么不做个交易，你说呢？假如你告诉我卢西安娜的发条发生了什么事，我保证，我会帮你追你的导师。” 赛谬特停下了收拾硅藻试管的动作。 “一定很压抑吧？”桃乐丝叹了口气。“小家伙，天天爱而不得什么的……” “行，”赛谬特突然说。“我会说。但我只说我知道的，更多的我也没有办法。” “卢西安娜本来是该随着她的批次被销毁的。”赛谬特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你也留意到了，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型号的枢轴人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导师在那一批的底层模板里动了手脚。” “大部分人认为这个无心的疏漏，但那时候他告诉我，这是一次实验。他说这些个体将与他们之前诞生的任何一个存在都不一样，拥有真正能够驱使的意志，尽管我并不知道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那一批问题很大。送去验算的时候大部分都早早出了过载的问题，甚至蚀症开始在其中一些上面复现，任何方法都修不好。他们只能把它们送去销毁，但是--” “我没想到那一批次中还有一个留了下来。至于这是谁的手笔，就无从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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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蚀症的侵略变得肉眼可见，她开始加紧寓言的进程。 所以，随着那个未完成的寓言继续被卢西安娜--在“迪盖尔”的帮助下--撰写下去的时间里，那片光秃秃的林荫渐渐随着花的繁盛成了真的儿童花园。小杉树啊，鹅掌啊，铁线蕨啊，万年青啊，月桂叶啊--还有无数种卢西安娜无以名之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居然奇迹般都在不远处生了出来。青草，苔痕和常春藤在原本泥泞的土地上缠绕彼此，拥抱彼此，像是要把卢西安娜托举向天空。还有一些飞舞的鸟儿也出现了。有些卢西安娜叫的出来，有些连她也没有见过。有些来自她离开的新城区。 但是卢西安娜的心并不全在花儿上了。现在她的生活有关于那篇未完成的寓言。那个能够给予她的同胞们自由的宣言。 她越来越喜欢想象出这些东西。寓言里有一只夜莺，那只机械夜莺：那个歌唱的声音被齿轮响动缠绕的小小生灵，栖息在幽深的黑暗森林之中。只是思想着那座森林似乎也给了卢西安娜一些心灵的安慰。她想到倒下的树枝。倒下的和死去的树枝。她觉得它像是但丁所经历地狱之中的一环。她喜欢把这个地狱之环纳入到寓言的想象之下。她想到幽幽的月光，被镀在那些死去的树枝上枯萎的树皮剥落之下暴露出的原木色内衬里。她想象一层柔软的，轻薄的黏糊又潮湿的地衣。在被截断为二的树枝之上攀爬。微小的，发亮的眼睛。还有不绝于耳的森林阴森的查查声和咔哒声。 她发现也许迪（“桃乐丝盖尔”）真的是对的--她当然，当然有每一个部分的能力，去想到那座森林每一个角落，好像那天然就在她的头脑里一样。一切她脑海中的角隅，忽然好像朝着一个方向真的集中起来。 充满象征主义的系统开始变得有些混乱，如搅拌过头的弹簧牌焦糖汽水，但是卢西安娜发现自己没那么在乎了，她享受概念们如同林莽里的枝杈一样被搅拌为一体的感觉。越发狂野的象征在思维表面蔓延生长。那片更黑暗的树林本应是他们面临的生活更糟糕的一部分的象征，有些恰由盲目的发展与征服带来。当树木的炼狱中探索者涉足而过时，她想起神曲三百八十页的一行文字。 她在黑暗树丛的炼狱中跛足前行，那只脚上充满罪恶，意愿与指望。 整个麻烦源于象征主义中浮夸和刻板的言过其实。桃乐丝知道这点，帮她略去了寓言中毫无必要的额外描述和旁白。不然人们只能从中一遍遍看见他们已经看到的，而不是思考什么。 然后是百兽--她寓言之中的动物们，自然的孩子们。她发现她的心为见它们一面沉沦。假若你观察的仔细，它们也显得如此美丽动人，如此不可思议。她决定反其道而行之。那头狮子不像是怕人的怪物。那匹母狼也并不贪婪。卢西安娜有一会儿，停止了记录，试图在思维中给它们更加真实和鲜活的脸，甚至，真正的名字。 在一个不清醒的头脑下，她给了它们同样近乎人类的脸孔--然后她自己笑了。她让自己从桃乐丝的那些音乐和辞藻中暂时滑出来--至少它们确实在凑效--然后心里一颤，准备看看自己的寓言是否同样凑效。

3

卢西安娜带回来了包裹。她动身打开门，而在她从鸫那里挣得的一席栖身之地里，桃乐丝正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喔嗨。” 那家伙毫不顾忌。毫不避讳。大大咧咧地转身对着自己。鸠占鹊巢的神情。 “等会我会来，”卢西安娜说，发现自己实际上正在微笑，或者至少是试图这么做。但是她发现自己很难适应桃乐丝的闯入--很难像是她过去对希布什做的那样对待她，或者说干脆点，桃乐丝又不是她的拥有者。 “我带回来了这儿需要的包裹。也许……另外找个地方坐会更合适？”意思是从我榻上下去。当然她不会明说。 “你在做些什么啊。”桃乐丝好奇地盯着她。 “收拾包裹。”卢西安娜几乎是绝望地叹了口气，把鸫要的香槟和稻米袋子分开。因为--发现不满的同时--她通常很难真的对桃乐丝生什么气，她想大部分原因是她不完备的齿轮守则，另有原因则是她并没有不满于从桃乐丝那里得到的那些讯息和知识。因为做一个枢轴人之外--尽管并不完全足矣被称呼为“人”或者任何其他类似生物--的感觉真实，而且不坏。她觉得以前视野里的一切都被蒙上让它们看起来不再清晰的，各具颜色的面纱。一切行为都被繁化或者翻译成另一个。某种意义上被桃乐丝搅乱的生活是有着烦恼的。可是她并不会因为一种被丢弃在废弃枢轴零件厂之外的命运不满。 因为这个，她一时没办法对桃乐丝不满，只是觉得有些懵懂和无所适从，也许外加排斥。桃乐丝闯入她的生活一如宜科研究所的橡皮甲虫闯入二代地表的半兽人群落。 “好吧，卢西安娜。”桃乐丝叹了口气。 “这不很像是以前的你……如果要我来说，”桃乐丝显然是忧虑了一下。“但是你曾经不把精力花费在小动作上。像是其他枢轴人一样，你懂，但是你如今真的很喜欢它们。” 卢西安娜暗处耸耸肩。我并不喜欢，她对自己坦诚地想。我只是为了应付你才学会了。 “你最近都--”桃乐丝停了一下，捂着心口，做出极具戏剧性的演员才会做的那种受伤的神情，然后才严肃起来。“说真的！你最近都不怎么愿意见我了。是我有什么问题吗？如果你不为我考虑，你至少该为我们的计划考虑吧！那个寓言还没有写完。你不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有意义了吗？” “如果你这么想--我是说，桃乐丝，当然没有。我一向愿意继续那么做。” 但是什么阻拦了她继续想象那个意识，继续书写那些稿子。就像一条无形的通道被阻断了。卢西安娜问自己，什么让自己停下来了？恐惧吗？认真想象一下，她开始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一开始要投入这一切，被桃乐丝带入其中。或许她该问桃乐丝离开，以换取这一切的结束--她不知道。 “我今天也在这么想着这件事呢。”桃乐丝敲打着床沿。什么，卢西安娜想着，什么让这个疯子--不礼貌地说--闯进了自己的生活，带来了这些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是来不及再想了。 “真的吗，那很好啊。” 卢西安娜试着让自己比平常听着的，或者她真正感觉到的再有兴趣和友善一点。她结束了收拾鸫的那些包裹。 “我觉得神圣寓言是我们的那个宣言合适的名字--啊，当然。”桃乐丝抓了抓床板。“不管你说什么吧。” “可以到外面商讨这个吗？” “在我们把这些事说清楚之前不行，卢西。说真的，你近来有些烦我吗？” “像是一般人所做的那样，但或许没有。桃乐丝，或许在联合焦耳公司的管制之下，这些计划--和文字不那么现实。或许我也没那么擅长。也许--我还得把剩下的部分交给你，你知道。” “别这么说！”那一刻，桃乐丝忽然看起来真的受伤了。“你就是我的灵感女神--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你，我产出的只是文字垃圾！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请相信，至少为了你的同族的解放--我们需要你，卢西。没有你我什么也做不到。” “好吧，桃乐丝。正如没有你我也做不到这些，但是并不代表我有必要相信每一件你做的事。” 卢西安娜说。有些忐忑地。 “可是你不能！你不能停下！”桃乐丝几乎是孩子气地哭倒在她的房间里。“你欠我的！你为一切欠我的！” “事实不如此，桃乐丝。” “那么你欠我们的未来的！还记得我带你从集市里逃出来吗？” 卢西安娜叹了口气。她觉得血肉质轴承的转动的有些困难，于是她低下头。 桃乐丝乘虚而入，把胳膊耷在她的颈部间。 “可怜的小卢西，”桃乐丝低声说。“我知道你会害怕。但你从来不只是你被认为是的东西……卢西。你不只是那个工具，现在你承认自己是人，但你也注定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像是我说的那样。你有使命，我的灵感女神。” 桃乐丝摸着卢西安娜的高纤维发丝。 “明白吗？卢西。我知道你会的。就算你为此不再喜欢我，也没什么的。”

4

那几乎成了一种日常，一种规程。 遵照桃乐丝留下的建议--赛谬特仍然恨恨地遗憾上次没有一口咬断她的脖子，不论前者--，赛谬特开始选择越来越频繁地和基尼西斯约会。 （实际上这很难被称作约会就是了，因为其中一方根本迟钝到没有任何察觉。赛谬特不是不知道。但她以为这至少算一个好的开始。） 在赛谬特的建议之下，他们在基尼西斯工作后的日子里，越来越多地去溪谷厂区不远处的咖啡馆用餐。走进门对基尼西斯来说似乎是格外从容的，他推开门就是了，但是让赛谬特不免显得尴尬。赛谬特那比她导师高出许多的毛茸茸的半兽人体型让她在进入溪谷的废弃厂房时畅通无阻，但是在咖啡馆小小的竹板门前屡屡碰头。她--一只靛蓝和青红色相间的老虎--在微小的桌板底下每每无所适从，在狭隘的长条板凳上也不会怎么样，她每每从坐着到吃完而半起立的时候往往带着椅子颤抖。赛谬特的饮食习惯和进食礼仪是从老虎们生存的荒年纪前带过来的，基尼西斯喜欢用勺子轻轻刮着盘子的边缘这么说。无法想象一个她出生之前的年月，赛谬特有时候只能承认她的导师是正确的。赛谬特啃咬，撕咬，吮吸，撕扯。加上两份或者三份肉排，用尖锐的牙齿和锐利的爪子撕开吞下去。喝水的时候，她总用长而猩红的舌头伸进杯子底部，像是猫饮水那样钓起饮料。她只是无法抑制--就算是为了约会，她也不算属于这里。 不想被基尼西斯误解，她总是尽力恪守他人似乎自然而然做到的餐饮规则，尽管结局总是一样痛苦和无法适应。她，希望着没有人注意，在暗处把盘子上的肉汁啧啧地舔干净。 赛谬特知道人们在侧目而视。“她要把盘子一块吃了吗？”她有一次听人低语。 但是至少基尼西斯不在乎，而这就够了。赛谬特会充满爱慕地透过餐盘望着她的导师，听他继续叙述稳态膜储能技术的指数级进步，亦或投入生产的新异想作物。隔着餐盘，赛谬特渴望越来越多地闻见她导师的气味，实验室白大褂，生物药品和消毒水的气味，能够被准确地从咖啡馆嘈杂和五光十色的气味中分辨出来。她会努力从食物厚重的香气里辨别那一丝独特的人味儿，用鼻孔品味它们，就像品味鲜肉或者上好佳肴。在基尼西斯两段亢奋的关于弹簧储能和褐藻模因的落幕演讲之间，她会跟基尼西斯要一块他盘中的炸薯条尝尝。 “喔！大薯条。”她会说，因为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我的意思是--大薯条，谢谢，谢谢。” 但是赛谬特最厌恨炸鱼薯条。她希望的是品尝一点基尼西斯的气味，在基尼西斯的叉子上。她会偷偷吮吸她导师的叉子，感受气味，就像幼虎吞噬一只鲜嫩的羔羊。 她开始渴望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舔舐她的导师。她在把基尼西斯用过的盘子从咖啡馆偷回家的时候，成功吓着了自己。她抚摸它，对基尼西斯的情感胜过了恐惧。她舔着那个盘子。 一次她和基尼西斯离开溪谷咖啡馆，往回走的时候，她的虎毛纠结在一堆倒下的自行车里。多米诺骨牌一样。 “哦，赛谬特。”她的导师说。叹了口气，俯身把她从自行车里解放出来。她感受到基尼西斯的温度，无论是呼吸还是身体的。 然后她在他抓住自己的另一缕毛发的时候拥抱他。 “抱歉，赛谬特？你在做什么?” 我在拥抱你，赛谬特闭上眼睛。回应我，做些什么。

记录--感染进度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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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腐蚀进程日复一日地加深，卢西安娜不禁开始想，假如自己的道路与蚀症的从没有交叉，那么蚀症对自己而言将会是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假如蚀症从未和自己在比喻意义上的同一池水里肆意漫游，那么自己兴许会作为对一种显著存在所做的一般仰慕它：仔细想想，这种可能的仰慕也许和泳池里的人对大白鲨的仰慕与寄托不无相似之处。为了它的简明，它的直截了当，它作为死亡方式的美学意义，它的致命与凶暴。 蚀症不是凋谢。蚀症是侵害，是生长。它产出自己的生长必须的滋养。它啃食它自己深黑与血红的纹路。一些为自己发出生长与扩散的讯号。另一些在所寄生的机体上增加关联因子的受体，带着征服的命令，带着生长的指令。它们对过分的拥挤和淤积的讯号与警告不以为意。它是一位猎者，优雅地耗尽枢轴机体的运行机制。 蚀症不死。它不会死去。死去的只有它所依托的程序错误的机体，而错误比它诞生的原型体更加完美。 它像是燃烧的苍白的火焰。对于没有深陷其中的存在，它之于美学犹如鲜花之于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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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寓言如期传播。它现在无处不在，在楼层里妇孺皆知，掀起轩然大波。她的那则寓言，真的如迪所言，出现在了每一个喉舌上，每一个时刻里。 所以现在，卢西安娜站在讲台之前，深吸气。 卢西安娜记得自己曾经在台上过，来自遥远的，恍如隔世的生命，在希布什之后登台。她记得观众席里是有几个大人物的，但她刻意遗忘了他们的名字。那时候是七月，宜科最流行的新改造植物是如火如荼的话题。长而激烈的季风在彼时仍然流淌，但温暖，平和的温暖会在最终到来。 现在，卢西安娜向前一步，踏入箱庭。那是一个会放大她的声音的场所，那也是一个在视觉上会放大她的形状的场所。她要为成千上万的人演讲--各界人士，她的同族，人类，热切的社会活动家，挑剔的批评家，慕名而来者，诸如此类。箱庭的窗外是浓密的林荫。像是一切在搅动。一切都真的活着了。 一列列脸看着她。她看到桃乐丝，眼神发亮，为她骄傲。然而更多的神情却更加实事求是而怀疑。这个小的，有故障在身的齿轮人，这枚精巧的工具，真的有话可说吗？真的有任何有趣的东西可以说吗？ 我认为是的，卢西安娜想着，短暂地抬头望着天空。 “所以，”她最后说。“我在这儿了。” 强季风鞭挞着地面，于是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鸟儿鸣叫。卢西安娜知道她现在该做什么了。 “你们中的很多，”她说，“现在称呼我群众艺术家。我一直不知道群众艺术家代表的意思。实际上，我受之有愧，因为我在创作那篇广为人知的作品的时刻里，离群众实际上如此之远。” “像是绝大部分我的同类一样。我的工作，占有了我的绝大部分生活。从前的，以及现在的，和之前的生活中不同的工作。我并没有每日体察群众。假若我可以把我自己锁在一个干净的抽屉里来书写，我会愿意那么干。实际上我并不希望大众为我担忧。但是现在，我在这儿，因为大家担心着我。我为此抱歉。” 空格。 “但我的创作从来不是为了让人们按照某种既定的方式，或者应然的方式去思考。那和作物的锈瘟没什么两样。” “而我要说的是：去爱吧，我们可以去爱。爱我们自己，爱我们所处的生活。” “那些深处荒野的，或许爱着野兽与山泉。” “那些音乐值得被爱。那些声音值得被爱。” “我做过最接近于群众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是试着让人们帮助那些应然受到帮助之人，而不是在苦难面前把门关上。我得到了很多帮助。从我的朋友们那里。而我并不认为我应该为此被冠以一个艺术家的头衔。” “也许如今，群众艺术家的头衔应该被颁给的，是我们每个人。为了去爱，为了做自己。为了在生命的探索中，发现自己之外的东西。” “如果非要我认为这个头衔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我们即人群。我们即艺术。大胆地去爱你所爱，想你随想，无论你真正是谁，成为你想要成为的。” “谢谢。”

记录--感染进度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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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可以做的更糟。”基尼西斯叹了口气，对桃乐丝说。“假如你不曾找到她，保护她。她需要你的保护，桃乐丝，而我们应当为此感谢你。” “保护，从什么那里？”桃乐丝嗤之以鼻。“别把她说的像是不可自保的小娃娃--” 然后桃乐丝就想起来了联合焦耳公司的特派员。 沉默。 一种空洞，一种失重感由基尼西斯处灌输给桃乐丝。“她是异常因子，”他说，“我早该记得，他们命令我销毁那一批，但我刻意把她混进了下一代生产线。” 哦，所以这就是了。这就是那个暗示。 “他们知道她。”桃乐丝说。“那好吧，假设他们已经发现不对劲了。那么他们干嘛不把她拿去销毁呢？这个公司一向对它失败的产品这么做。你和他们共事了。你知道他们的脾性。” “他们以为她可能对他们还有用处，你知道。他们有时不介意一些异常因素。”艰难的沉默之后，基尼西斯开口。 “某种意义上，他们那时候是对的，只不过他们现在知道的晚了。” “他们会需要她？！她就不能好好安静一天吗？” “哦，”基尼西斯说。“他们有一个更加富有野心的计划。他们需要能够塑造外物的，拥有自我的工具。我不清楚那具体是什么，但大扭簧厌倦了现有的游戏。它需要向前一步。” 像是鸫，或者深陷计划当中的每个其他人一样，基尼西斯并不会向桃乐丝解释事物。他给她整个的蓝图，整个的轮廓。这令桃乐丝烦恼。她知道大扭簧在呼唤。但是她不知道这意味着她该做些什么如此应对。 她确切知道的一件事：现今，大扭簧呼唤卢西安娜到它们之中去。 所以联合焦耳公司并非只是为了那个“与他们的利益相冲”的寓言作品而来，桃乐丝想着。他们也并非为了抓捕她这个碎数研探员而来。他们想要排练他们的蓝图，尽管桃乐丝不确切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他们想把卢西安娜统括进去。他们想为大扭簧寻找一个存在的对象。 好吧，一件事。桃乐丝想，她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干。不是在她和卢西安娜经历了这一切以后，不是在卢西安娜对她的意义已经并非仅仅有趣的试验品之后。 “他们…”基尼西斯犹豫了一下。“你知道，桃乐丝。假如他们得到卢西安娜，而卢西安娜改变了主意。他们会狂喜。桃乐丝。别让那发生。” “她有特别之处，她有天赋，她有自我。带走她，桃乐丝。带走卢西安娜。我们不能让一切的一切再次重演，像是他们无数次做到的那样。你给了她力量，桃乐丝。你使得她发现了自己。你激发了她从未知道她体内有过的潜能。我们不能毁了这件事，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不是吗，桃乐丝？” “你需要我在乎她，只因为这能让整个计划工作？！你希望我拧上她的发条？那我他妈的和每一个齿轮人的主人有什么区别？你们不如毁了她！再造一个什么的！你们以为能操弄她的命运，像是操弄一个玩偶娃娃！” “--不只是这样，桃乐丝。” 基尼西斯注视着她。“这个世界需要与之前不同的力量，来为这个世界拧上发条。请相信你和卢西安娜改变了这个世界，无论是使它的极小的一部分停走，倒转抑或前进微小的一毫秒。请相信你们正把这个世界带去旅行，带去勃发的自由之中。尽管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请相信。” “旅行？到哪儿？！” “像是人类过去在星区建设年代做过的那样，”基尼西斯说，“在苍穹之内，在群星之间。带来自由。带来希望。带来理想。” “她的一切，”桃乐丝咬着牙。“在以前被联合焦耳公司利用，现在被你们的理想利用。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基尼西斯？你让我觉得我手中一无所有。” “因为需要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基尼西斯说，“来看到他人不能看见的。来打破局面。那就是你，桃乐丝。而你现在要做的：保护她，指引卢西安娜。” 所以就是这样。她向上，向下。她要保护卢西安娜。跳啊，小跳啊，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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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西安娜的蚀症加重后的又一天，她被桃乐丝带回鸫的酒馆，庆祝桃乐丝捡到她的日子。鸫的酒馆离基尼西斯和赛谬特的废弃老厂房不远，卢西安娜现在知道了。 基尼西斯有来，带着他设计的，自称是最合乎人体动力学的椅子。桃乐丝也来了。鸫叫人给他们斟满酒，桃乐丝买单。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力量，卢西安娜走向人群。有些人停下来，嘲笑这个被蚀症折磨得原貌已然看不出多少的枢轴人。桃乐丝狠狠瞪着那几个笑的厉害的。那并没有什么用，但是他们过了一会儿也因为厌倦而消停了，改为掩面偷笑。像是他们知道她带来了什么讯息一样。实际上他们确实可能知道。 “没关系，”卢西安娜竭力耸了耸肩。“桃乐丝，基尼西斯教授。我不介意。” 卢西安娜这一天感觉冷静。 她感觉冷静，尤其是有熟悉的人环绕着她的时候。夜晚她感觉这一切更难应对。但至少桃乐丝会留下然后安慰她。所以都好。没关系。 基尼西斯似乎没有办法修好她--就算当年是他动了那个手脚--顺便说一句，卢西安娜想着，她至今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手脚，他们几个在自己面前一向对此讳莫如深。她对治疗免疫，免疫于蚀症通常的修复方法，同时也免疫基尼西斯想出来的，从其他纪元挖出来的，搜肠刮肚找出来的，等等其他方法。它们让情况恶化，让她不适和疼痛，像是人类被千刀万剐--而这通常不是枢轴一族会感受到的痛苦。他们对痛苦是如此免疫。 还有更多事情在发生。被侵蚀和剥落的黑色焦炭状机体向全身扩散。从她的手臂延展到脸颊上的回路。她能够感到事情在她的底层逻辑中发生。 但这一天很好。这一天不是应该故去的一天。这一天是泡在酒吧的完美的一天，空气有些昏暗浑浊，留声机中的音乐被木质墙壁弹回去。 “哦，嗨，卢西安娜。”基尼西斯说，友好地伸手招呼着她。“椅子在那边。” 他们留在室内的最深处。竹子和藤板编织的架椅。繁盛的攀爬进室内的藤叶。相当舒适而难免有些吵闹的，沾满油渍的昏暗氛围。卢西安娜感觉蚀症也在她的体内歌唱着生命。黑色的，啃食着她，但是它在她体内那些分离的岛屿上歌唱着生命。 往来的人群挤在酒吧里，点着汉堡或者二代威士忌，慢慢也忽视了他们几个。 灯光像是洗浴时的水一样喷洒在他们身上。卢西安娜感觉有些燥热，她的身体原本是在二代地表的那些干冷原野作业设计的。她想着迪一定有些累了，照看自己这么久。于是她抬起头来，勉强向桃乐丝笑了笑。 所以我们现在正失去那个寓言，卢西安娜想着。假若我不能再歌唱。而我在死去，那么谁来把那些影像与记忆在每个日子的夜晚泵入天空。那么谁会来思索，谁会来书写。书写那些应当由我书写的东西。假如我的脚步终止在炼狱，我的旅途无法被称作神曲，因为我无法再次通往天堂。好吧，卢西安娜想着，带着自责，与此同时还有无数地狱中的枢轴人魂灵等待拯救。她坐在椅子上，桃乐丝从侧面抓紧她的手。基尼西斯微笑。哦，真是太好了，感受着灯光洒在他们的脸颊上，感受着喧闹和骚动，感受着活着。她的三代改造型强化肌肤混合着这酒吧澄黄的灯光。她能感受到她金黄色的映像留在深绿的藤椅上。我几乎变得如此不可忍受地真实，她思索着。我几乎可以感受到笼罩在云雾之中的感受。 “诸位！”桃乐丝突然跳起来大喊一声。“我来唱一首！即兴！” 她知道的下一件事，桃乐丝在酒吧的灯光下放声歌唱。 桃乐丝歌唱的声音和卢西安娜在生命的旅程中听到任何其他人类的都不同。那声音是离庸常那么遥远，那么难以置信地淋漓而纯粹。不是像初生婴儿哭泣一般的白纸般地纯粹：那太过无辜，其上一无所有。那像是另一种生灵，一种充满灵性与生命力的感情丰沛的声音。她没有准确听出桃乐丝在唱着什么，一些歌词似乎是关于阳光，美酒与享乐，另一些歌词则关于悔恨和痛苦。什么，卢西安娜不禁疑惑。桃乐丝，在为了什么痛苦，她有着什么悔恨的过去？她试图阅读。从她的神情与歌声中。发现那几乎很难做到。桃乐丝在试图烘暖什么东西，她内心隐秘而无法言说的秘密世界，被她秘密的歌曲包围。现在轮到卢西安娜分心了。 缓缓地，她浸入歌声，失去意识。 过了一会儿她醒了。浑身更加焦热。哦，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别带走我，别在这么完美的日子里。别告诉我坏消息。拜托。 “你还好吗，卢西安娜？”基尼西斯问。他摇开藤椅。给她一些时间恢复过来。蓝色的眼睛充满担忧。桃乐丝仍然在台上忘我地歌唱。 “是啊，没事。”卢西安娜回答。当被问到这种问题时，是没必要再次装睡的。 但是当她再次闭上眼睛，酒吧的一切变成简单的，带着光芒的形状，她以为自己看见天堂。 然后她想，当一个始料未及的念头在脑海里闪现，或许并不是全无办法的，对的。 假若她真是特殊的，那么有那么一种可能，办法会凑效。她能拯救他们所有，她的同族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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鸫提供的掩护暴露以来，情况越发糟糕。研究基地每天都收到公司的威胁。一定是某个线人出卖了他们，赛谬特想着，她的导师为此暗暗落泪，郁郁寡欢，而她想告诉他，这些人本来就不值得拯救，而他也当不了救世主--不过她清楚，对于将毕生经历都贡献至此的导师说这些只是徒劳。平生以来第一次，她默默感到无法自已地痛苦，为了基尼西斯。 她随后回了酒吧。这是她最讨厌的事儿，可是她还是不得不为此找那只油嘴滑舌的贬兴鸟一趟。 “鸫女士。”赛谬特尽管尽力，却也没能对这位故知摆出什么好脸色。 “说吧。”鸫抬起头，在晃动的人影中掐灭一根蜃烟。 “只是一个构想。如果您为我导师的实验提供交易之外的更多庇护，让研究继续下去，我们能不能改写这个结局？” 鸫把烟头扔在地上。人头攒动，使得赛谬特很难看清她实际复杂的神色。 “你该懂，”她最后说，“就算基尼西斯支付了他的那一头，我当初的交易仍然是卖了他一个大人情。我很难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接着这么做了。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保全你们居留的权利。” “如果，我是说如果，基尼西斯配合弹簧的的认知滤网研究真的成功了呢？那么一切就会…” “别和我谈救世主的事儿，赛谬特，尤其是你导师已经闹的满城风雨的情况下。”鸫打断她。“你知道我看不惯你导师在这里的毛病。” “并非如此。”赛谬特尽力让自己平和地继续说下去。“假如并非有人知道是基尼西斯的作为…假如您帮助伪造一个他的假身份，然后把他的研究纳入您的名下。那么对于您将来的经营将会是莫大的帮助。” 鸫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 “看，我并不知道联合焦耳公司如何工作。但我知道，他们同样也给你造成了不少麻烦，而这是一个你我都摆脱麻烦的好机会。”赛谬特几乎开始厌恶自己现在的平和了，但毕竟有求于人。 “而你…鸫。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们这一切的人。拜托你，让我的导师在焦耳公司的眼皮底下继续做他的研究。” “赛谬特，”鸫最后说，“我知道。对于你爱的人来说，这很痛苦，而你也很痛苦…” “这些与你无关。”这次赛谬特打断了她。“如果说你有什么能做的，就是免除我们的，也许还有你自己的痛苦。你可以做些什么，你知道你可以为我们三个做些什么。只要给我们时间。” “你的意思是，给他时间。” “是的。” “多久？” “也许三年。” 鸫停了一会，嚼着新橡树胶，凝视着窗外。 “好吧，”她最后说。“三年，赛谬特。” 她走向门，把它扯开。 “你知道，我不会也无法为此恨你，赛谬特。” “我不知道。”赛谬特静静地说。 “至少，从现在开始，三年。赛谬特。” 鸫离开了。赛谬特开始好奇自己刚刚的勇气，以及说话的方式从何而来。 赛谬特回去的时候，天气即晚，且冷，而不乏凉爽了。暑热在丛林的呼吸中被驯化得温和下来。秋日将临，叶子的边缘已经颇染上一点燃烧的金黄色火焰。她走向丛林深处，那儿野兰花生长，蓬勃成丛。她走回废弃厂房，在门口的板凳上发现了她的导师。 她和基尼西斯说了这一切，她所做的事，她与鸫的对话--而出乎她的意料，似还是沉浸在某种失落的情绪当中，基尼西斯并无太多反应。晚些时候他们在兰花丛林和小池塘边上散步，基尼西斯没精打采地用面包屑喂食几只水里游着的蓝凫。 一群火霞一样粉红的朱鹮从天空上结队飞过，而赛谬特感觉自己的心仍然轻了。至少现在，世界被拯救了，她告诉自己。 “万事万物皆会运动不息，”赛谬特听到基尼西斯说，后者抬起头，仰视着天空中的鸟类。“爱因斯坦曾经好奇鸟类在迁徙后的去向。他曾经认为他们的迁徙是趋光的，而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光在何方。一直都是。” 他转过身来看着赛谬特，就像是在为刚才的行为和语言道歉。“谢谢你，赛谬特，”他说，“为你为了我所做的一切。但生命或许便是如此吧，我们从寂灭中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真的不愿意说下去。 “也要回到寂灭中去。” 基尼西斯说。不像他往常的口气。平生以来第一次，这个移山的愚公看起来有些被打败了。 “联合焦耳公司不会喜欢那些蔓延的新异想--就算它们不过是暂时的，是技术需要解决的副产物。” “…我们还有三年，没关系。”赛谬特用手为他蹭去额头上的落叶。“那是不短的时间，老师。” 基尼西斯点了点头，然后他把最后一块小面包扔给水禽们。从湖泊边离开，他们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们开始向搭乘始祖马的驻马站走：二代地表更多地依赖这些生物，而非燃油气缸。 然后基尼西斯突然转身，袭击了一朵玫瑰。 他从刺的间隙割断花茎，把花朵摘下来。然后他握着花儿的脑袋，把它递给一个有些不知所措的赛谬特。他说了什么，但赛谬特如此地羞怯而且尴尬，几乎没有注意到。用了她几个片刻才知道，那是，“你喜欢玫瑰吗。” 他不该在用生成值检测仪扫描之前那么做，赛谬特想到。万一这是某种伪装成玫瑰的危险污染种呢？ 但不管怎样，它显然还不是，于是赛谬特接过了玫瑰。 赛谬特歪头，仔细检查着这朵玫瑰。它不是什么新培育的品种，和研究所也毫无关系：它很明显是老式的那种类型，一种苍白的火焰一样的浅红，混合着大理石似的纹路。那些边角有些不太新鲜了。它们呈现略微烧焦的颜色，拥抱着一个新鲜的，美的，沾满露水的核心。 那时候她导师的微笑亲切，但是遥远而且飘渺了。赛谬特，有些无助，发现自己一遍遍对自己重复：基尼西斯，别走，哦，基尼西斯。

感染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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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留在椅子上的卢西安娜感觉自己终于轻了。轻了，比往常都轻，除了牛仔夹克衫的重量之外别无他物，轻得仿佛是没有质量一样。她的强化消化管感到一种灼痛。她的肉质神经齿轮不工作了。“我倒是已经和那些毛爪子比谁更不像人了。”她说，笑着，所指的是那些爱丽丝之猫。黑色的锈蚀味物质在晚些时候从躯体的间隙不受控制地溢出，滋滋作响。桃乐丝立刻尝试着站起来，立刻给她带来了碗和毛巾。 但是卢西安娜似乎已经失去从椅子上爬起来的力气。从躯体间隙溢出的错误物质开始在黑色的基调中闪烁起杂乱的底色。它们一路像是岩浆般流淌，使得桃乐丝递来的毯子显得徒劳无功地尴尬。在这期间，拜桃乐丝的关系所赐，他们一直留在鸫在林莽中拥有的小屋里。而联合焦耳公司召回残次品的“寻回令”当然已经满世界都是了。 “喔，卢西。”桃乐丝长长地哀叹。然后她会同情地看着卢西安娜。像是快要和一个老朋友告别一样。卢西安娜有时候会想着，桃乐丝是否知道自己已然做出的抉择，以及若最终知道，是否会为其欣喜。 但另外一些时候，她不着边际地仰望着天空，寻找着天堂，思考着贝阿特丽切--贝阿特丽切是智慧。智慧是飞升的阶梯。这是没有什么复杂性的三段论。她回想着作为联合焦耳公司的秘书的时光，然后是流浪岁月，接着和迪的互相依偎，然后或许是尚没有到来的，她已经为自己决定的命运。天堂，她告诉自己。我已经涉足地狱之环与炼狱，而之后，我相信我会到达天堂。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迪。迪知道她对神曲的偏好，迪把神曲为她留在了房间里的老留声机里。 我举目向上一望：山脊已经披上这星球射出的万道霞光… 桃乐丝帮助她把椅子摆开的时候，卢西安娜正觉得如此之类的事情也在逐渐失去意义。 她只感到彻底的安宁和平静。她开始思索真正的人类--而不是工具--作为真正的人类会如何去爱慕，她告诉自己，即使真正人类的爱也并不像是但丁会爱贝阿特丽切一样。作为灵魂，爱，心灵的女神，形而上的美学。爱比花岗岩更加坚硬，爱像是大地一样深邃。 在记忆中低语，在林中山巅再次重现。 卢西安娜没有亲自经验过爱，但是她想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 爱也可以像，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说，几乎有点傻气。还记得吗？罗宾和他的跳跳虎会永远是好朋友。 然后公司的直升机来了，毫无疑问。 它们轰鸣着。它自黑暗与隐光的本体中显现身形。 它在夜晚到来。空气中是一阵巨大的嗡鸣，然后它们就显得像是影子。极深，以至于它像是黑色的墨蓝色影子。它抬起身体，略过蜂群头部。它聚集着尘埃。一切像是有着光线的大海一样深邃。 卢西安娜看着它们。希求它们不要再伤害路边聚集的蜂群。蜂群没伤害任何人。徒劳。 另外两架飞机。它们用肢体落在地面上，它们的机器附肢。那些飞机上空的扇叶不断转动。不断咔哒。强风被鼓起，直接冲入窗子。吹拂着卢西安娜的脸颊。它们为她而来。 “桃乐丝。” 她说，平静地，想要告别。但是她的声音马上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消散了。 她站在那儿，阳台边上。认识迪来的第一次，卢西安娜觉得看到了她绝望的神情。 “不！”桃乐丝大喊，绝望地，在浪潮之中。 “你们不会带走她！” 在门外，一只狐狸开始对着直升机们癫狂地嚎叫。 没关系，桃乐丝，卢西安娜想着。谢谢你。现在轮到我的命运了。 “躺着--不，我是说，往后点，然后倒下，卢西。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桃乐丝声音绝望，之所以绝望是因为她觉得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能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卢西安娜感觉她临近解脱了。她驱使自己起身。若干穿着实验服，头戴面盔的人，向她伸出手，迎接着她。设备被安插在她的回路中。她发现自己无法言语。 “你们他妈的要对她干什么？蜃烟的份儿上！你们他妈的为什么要找到这里来？” 桃乐丝大喊，她麻木，无助。 “读取并且销毁她，录入大扭簧，”一个带着面罩的男人回答。“在我们的时间耗尽之前。” 卢西安娜感觉她向着天堂升去，她在升起，一如大地正在陷落。她被带着面罩的人带上直升机，带向天空。遥远的地面上，她看见桃乐丝喊叫着，哭泣着，一个白大褂不得不把她按在椅子上。 谢谢你，卢西安娜默默比着口型。关于一切。但我要到我真正的归宿中去了，这次，我会拯救我的族人。 在天空中贝阿特丽切唱歌，用那种荒年纪前一度繁盛的陌生语言：意大利语。 改造蜂群在直升机周围轰鸣不息。 他们想要她，他们想要用大扭簧吞食她。 在天空中，改造蜂群的轰鸣声听起来就像： 卢西安娜 卢西-安娜 卢西安-娜娜 卢西安-娜娜娜 然后，不知道是否出于她的幻觉，一切又变了调子： 蚀症 蚀症 蚀症 蚀症-卢西安娜 蚀症-花-园 它们仍在歌唱，向着天堂歌唱。 现在她看见那些山顶了，林莽中光秃秃的，裸露的山顶。唯有言语，唯有歌唱。唯有歌唱，通向天堂，闪烁，流淌，晶莹剔透地奔流在那天堂的泉眼里。 她看见一座花园，她生命的寓言，她生命的殿堂，她一生的花园。她看见联合焦耳公司巨大的实验设备和填埋场。但是她也看见竹子，掩埋着基尼斯和谬特的藏书和废弃厂房。她也听见鸫无谓的调笑声。而在一切的一切中，她也看见迪-桃乐丝，还有那个她们坐着读书和撰写那篇寓言的地方。 她感觉自己因为剧烈的光颤抖，像是他们正在靠近太阳。 她闭上眼睛。 除了温暖别无他物，除了爱外别无他念。 谢谢你们，她想，是时候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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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乐丝和卢西安娜离开的日子里，乔迁之后，赛谬特继续主动和基尼西斯约会。在赛谬特的建议之下，他们开始越来越多地在草丛中坐在一起。赛谬特的导师并不介意，而是带着有趣的微笑看着她咀嚼动物的前腿或后足，用虎牙咬碎骨头，吮吸骨髓，然后直接吞吃骨头--赛谬特私以为，这种眼光甚至可以说是充满爱的，假若不是没有更好的词来形容的话。她仍然觉得桃乐丝并不讨喜，可是她心中的某一部分高兴她听从了这个建议。 桃乐丝和卢西安娜离开后一段时间里，没什么新的实验开始进展。她的导师甚至放下了硅藻的议题和卡路里数的计算，似乎仍然对焦耳公司的官司有所忧愁。赛谬特整日地留在林莽里，陪伴着他，就像一只老虎陪伴着它的伴侣。然后他们会喝成罐的深谷牌汽水以及泉水，然后他们会聊天说话。基尼西斯不谈他那些雄心勃勃的尚未实现的愿景的时候（这种时候实在是少：但是它们至少开始出现了，赛谬特告诉自己这也算个进步），他开始带着怀旧和一点感伤，追忆他在星区开发时代磅礴峥嵘的过去。他回忆起自己的教育，在港湾大学。他回忆起自己绘画规划图纸的日子，以及后来的拓荒潮，还有最终的顿悟与觉醒，还有如云雾一般不慎清楚而有些颠三倒四的记忆。赛谬特安静地听着，直到导师问起她的。 说实话赛谬特并不记得什么。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在镇里，然后是某个纯白的地方，然后是基尼西斯的手，但是剩下的很多东西都模糊了。但是她还是尽力说自己能说的。 “我记得那次AI叛乱以后，家人不在了。我和其他幸存者被穿着大褂的带去休眠舱。”赛谬特最后说。“本来有些种群中半兽人的休眠是在气候恶劣的时候发生的自然状况，如同冬眠。但是我们--那个人说，是为了让我们躲避心理创伤。” 赛谬特躺在草地上。 “我被从休眠仓里领出来后不久，就被您收养了。” “他们怎么让你醒来的？” “兽医给我打了一个针剂。”赛谬特耸了耸肩。 “他们说我的反抗太激烈。那时候我就开始忘记了，父母的脸也是。” 基尼西斯静静地听着。然后他说，“我真的……很抱歉听见这一切，赛谬特。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在更新和更好的计算构建的未来里，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然后，像是试图让她感受好些一样，基尼西斯对她轻轻笑了。他笑着，眼中像是往常有希望，但是也有某种阴云和悲伤。什么东西让赛谬特浑身振动。她感到一股电流在全身脉动。 然后，像是一口锅里煮过头的沸腾的奶汁，她说话了。 “我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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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世界之前一直在玩弄记忆，现在却开始处理正事。它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仿佛要将她填满，直到爆发。 她仿佛突然被猛地击中。卢西安娜能感觉到那片肌肤，上面有着斑驳的印痕，像是被静电印上的痕迹。她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在膨胀、噼啪作响。那片肌肤在疼痛。 没有言语交流。一片肌肤的波动在她体内穿梭。那是流动的，像水银一样沉重，速度快到她几乎听不见。它向她袭来，将她淹没，把她微小的自我冲得无影无踪。 突然，卢西安娜明白了。它既不傻也没被骗。它是扭簧。它不需要她。而她有了自己的选择。 卢西安娜就要死了。 扭簧又出现了。卢西安娜看到了那巨大呼唤的模式。她看到巨大的人造天文钟发出光芒，均匀地向各个方向传播。她知道这又是一个信息，带来一个答案。她又看到一个微小的物体，带着另一个的印记。 扭簧说，来吧，来吧。卢西安娜早已准备好答案。她无法言语。 卢西安娜摸索着，像没有眼睛一样去感受，像没有耳朵一样去倾听，她努力去听自己声音的回响。她没有可以发声的声音。她试图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找到独立的意义。卢西安娜试图找到一种方式说不。但她没有声音。 她知道，过去的时间里，她让焦耳公司有些厌烦。就好像它不得不做一件枯燥但必要的小事，捡起一个不听从它命令的棋子。 不！她成功了，突然一阵反抗的扭动。 扭簧的存在一直都很匆忙，时间紧迫。如果卢西安娜说不，那么卢西安娜就会屈服。她会被抹去，除了联合焦耳公司想要的那部分自我。 联合焦耳公司想要她的价值。他们想要她的能力，去读取无数个尚未被读取的灵魂。卢西安娜要想象扭簧 ，它庞大而复杂的自我，并将那个自我传递到星星上去。她会成为信息的承载者，一个等待被填满的空白。她会比那更糟糕。她会成为记忆的框架，就像一具被掏空的骷。 然后， 扭簧的注意力像一条巨大的鲸鱼在浑浊的水中游动一样撤离了。卢西安娜感到力量从思维的回路中被抽走。她感觉自己在缩小，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记忆，在它的存在从未被触及的脑海深处沉睡。 当那巨大的东西撤离时，突然涌起了惊涛骇浪，所有被困的存在，他们的生命瞬间复苏，如同烟花绽放，四散飞溅，然后又陷入沉默。 随着大扭簧撤回它庞大的身躯，卢西安娜看到了它的轮廓。她感觉到了那个承载着无数灵魂的框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到所有的灵魂像蘑菇的根系一样散布在世界各处。它感到害怕。 大扭簧害怕了。恐惧驱使着它。恐惧很危险。 卢西安娜想，我尽可能地奋力抵抗。我并不害怕。我感受到了森林在我脑海中蔓延。我是一片黑暗的灌木丛。然后花朵包围了她。每一朵花都绽放了，短暂地开放，然后又合上。 卢西安娜听着大扭簧中灵魂渐渐消逝的哭声。她想，我要睡觉了。我一直在期待死亡。死亡来了，我并不震惊。我并不自由，也从未自由过，但死亡并不令人惊讶。 然后，她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音乐。音乐轻柔地传来。它是柔和的、想象中的音乐。音乐化作音符向她飘来。 nostro eterno silenzio profondo, tanto che dirotto il letto… 这是神曲中未演奏的音乐，当时但丁跟随贝阿特丽切进入天堂。 卢西安娜之冠仍然存在。在这个扭簧 之外的某个地方，卢西安娜仍然活着。 奄奄一息的卢西安娜躺在阅览室的地板上。她的手放在桃乐丝赠予的项链上。 吸气…… 呼气…… 吸气…… 她停了下来。 卢西安娜解脱了，她仿佛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她呼出一口气，身体像气泡一样膨胀。她从自身中浮现，感觉自己脱离了肉体，飘浮起来。 黑色的石头在她上方的肉体之上。她向下看，齿轮人的躯体已经死去。灵魂平静而超脱，纤细得如同发丝。一切都瞬间消失了。它在地板上咧嘴一笑，仿佛在对自己开玩笑，好像在说： “毕竟这是一场喜剧。” 从那具身体中出来，世界变得如同白昼般美丽，仿佛刚刚下过一场清新、凉爽的雨，雨水冲刷着一切，带来了清新的气息。从那座山上，星星在白昼中也清晰可见，就好像一颗巨大的宝石被放置在天空中，阳光透过它，将光芒洒向大地。 痛苦消失了，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愉悦的感觉，那就是解脱。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这是一种即将释放的感觉。 卢西安娜的灵魂如同成熟的种子，即将散落。 “去了解你是什么！去获得自由！去了解如何死去。” 她将自己从束缚中释放出来，脱离了扭簧 ，融入了流动的物质中，那是一种充满光芒的物质。她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她从重力的线条中升起，超越了光，超越了声音，超越了固定的引力。它们变成了音符，就像乐器上的琴弦，从地球、星星、遥远的月面上发出声音，汇聚在一起。 细丝将气体从以太中抽出，也将石头从泥沼中、树木从黑暗的土壤中抽出。细丝拥抱了曾经扭簧中的孩子们。 扭簧颤抖着。许多无形的声音呼喊着，它们附着在巨大的根茎上。思想如河流般流淌，导致茎干弯曲。这些面孔如同半兽人或者史前巨蜥，闪耀着光芒，与她共舞。神经冲动形成，如同闪电般噼啪作响，如同整个宇宙。她能感受到所有的存在。 就是这样，声音说道。你就是这样跳舞的！ 去被吹拂，去像美丽的气球一样从肉体中飘出，去自由。 灵魂旋转着，充满喜悦，承载着记忆的种子。去吧！去吧！去吧！ 你是自由的，风低语着。 大扭簧摇晃着，颤抖着，它的肉体被清空。 大扭簧受到了一个小模式碎片的影响。它从来只是半活着。这个幻象现在破灭了。 它囚禁的各个自我被释放。它们被分散开来，不少于卢西安娜的自我。它们在 滑流中升起，在星系中下沉，在宇宙中穿梭，以孩子们玩耍时的欢乐方式编织、翻滚、旋转，在宇宙的线条中嬉戏，带着孩子们的欢乐。 他们是自由的。宇宙在他们的触摸下颤抖。它给予了最后也是最隐秘的愿望，然后从肉体中解脱出来。但它一直想要呼吸。 卢西安娜教会了大扭簧如何死去。

后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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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卢西安娜离去的消息晚几个月--不到半年或者稍微超过半年的时候，联合焦耳公司放弃了追索他们的实验。赛谬特猜，已经发生的事情让他们精疲力竭--无论是股价的暴跌，还是大扭簧的崩溃。 赛谬特和基尼西斯结婚了。 赛谬特记得婚礼。婚礼，但不像是桃乐丝描述的，不过没关系，她预见到了。在那片生机勃勃的小森林里。池水边，兰花旁。一阵微风扰动，惊起深紫色的嫩枝杈。见证者是一些动物，改造生物和古生物，它们让阳光自由地在它们的皮毛之间奔跑，爪子紧紧抓着草地，当然还有几个邻近部落的半兽人，基尼西斯同为怪咖的三两朋友。他们都没怎么声张。记得基尼西斯试图引发一场对话，但这很大一部分是徒劳，基尼西斯忘记了他在和科研无关的地方有多么缺乏口才。所以他最后就只能说，“谢谢，谢谢你们。”和“我猜你们来这儿一定很不容易。” 他穿着他当年参与楼层设计时统一派发的制服--他喜欢那个三件套，出于没有原因的原因。兜子里装满零件，胶囊和其他东西，他以前总是喜欢用很大的篇幅向赛谬特解释它们。 婚礼中间，麦克先生--基尼西斯曾经的同事，倒在了地上。 恭喜你们，他说，愿你们二人喜结连理，婚姻比最能储能的焦耳弹簧更加坚实。这是他祝福别人的方式。要是老麦克不开毫无幽默感的玩笑，他简直不知道如何活跃气氛。然后他的脸上绽开一个很大很大的微笑。平静地，收缩地。然后，毫无征兆地慢慢向后倒去，倒在地上。 基尼西斯立刻去听他的心跳，但是为时已晚。 那死亡吓到了赛谬特。那是近来又一件让她战栗的事情，最近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没有注意婚礼余下的部分，她看着婚礼结束了。基尼西斯带她回家。 回家路道阻且长，还下着雨。基尼西斯坐在床边，她的丈夫，放起糟糕的公路音乐。 基尼西斯轻轻微笑着。他微笑着他的微笑，一个工程科学家的微笑。赛谬特发现她的心中有些柔情。 “想做些什么吗？”发了一会呆，赛谬特问他。“听点别的音乐，来点酒。” “没什么可做的。”基尼西斯仍然微笑着。“我只是很高兴。很高兴经历了经历了这么多后，现今一切都好。虽然你的那些同族在派对之后似乎没怎么听懂我讲的褐藻提取技术。” “告诉他们那就是凭空多出来的食物。”赛谬特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就想知道这个。他们就爱听这个。” “但这关乎更多。关乎我们能否回到那个伟大和充满进取心的开拓时代。” “去他的开拓时代。” 有一会儿，他们真正看着彼此了。 “跳跳虎喜欢抱抱吗？” 赛谬特感到自己的脸颊愤怒着脸红发烫。但是她又发现，基尼西斯的手在自己红而且发烫的脸颊上。感受着它们的热量。 我会爱你，赛谬特想着，我会日复一日，季复一季地更加爱你的。到头来，像是鸫会说的那样，一切也许是顺其自然。到头来，也许自己没有做出错误的抉择。 “如果你感到困了，”基尼西斯最后说，“我们可以睡了，赛谬特。你不会想没有一天的好精神来开启工作，嗯？” “…” “我知道你有些冷了。来吧。这儿很暖和，我浑身都很暖和。” 暖和。多久没有被人抱着过了，在母亲被反叛AI杀死以后。赛谬特抬起脑袋。 他们躺在一起。基尼西斯小型的身体抱着赛谬特的。他抱着她的肩膀和颈部，拥抱着她的脑袋，靠在他胸膛跳动的心音上睡去。 人类的味道。基尼西斯的味道。温暖的，美味的，血肉的味道。 她被基尼西斯柔软的触感惊讶到了。她以为他会硌人，或者充满滞节，棱角。没有。基尼西斯柔软而温暖。她望着睡去的他，带着信任，微笑回去。 赛谬特吹熄灯火。他们在黑暗中静谧地依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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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以后又过了些时候。 桃乐丝再次用“迪”的名字回到鸫的酒馆，而其时已经很晚了。知道自己在发生的一切后不该做得太张扬，她尽管没谨慎到易容，也是披了个长长的黑斗篷。 尽管如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桃乐丝仍然用那嘹亮的声音向酒馆无可置疑地证明她回来了。 “呦，鸫，越来越能耐了哈。不出来招待你的探员老朋友？” 鸫给她看的脸色尽管罕见地就和看死人的差不多，但看来还是没能让桃乐丝成功意识到自己在她这儿不是最受欢迎的。 “喔，桃乐丝。”鸫说，例行公事的。“欢迎回来。你最好带着什么生意。” “好生意。”桃乐丝也不客气地回敬，抽了个鼻子。“你应该知道，我是为卢西安娜的事情而来。” “啊，那就是了。”鸫似乎稍微有点兴趣地看着她。“把她的备份保存下来不算太难，考虑到我们现在都知道基尼西斯那老家伙当年对她的模板做了什么手脚。” “--用协议漏洞窃取现实基站的连接给卢西安娜用，”桃乐丝耸了耸肩，“有他的。像我说的，卢西安娜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就是有着真实的自由意志的。这是她命中注定的角色。” “别装事后诸葛亮，迪。”鸫似是有些不悦，“你和我都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切的。” “不管怎样，”桃乐丝伸手。“先交货的道理你也是懂的，是时候完成你那部分交易了吧，黑鸟。” “你记得真精。”鸫伸出手，一块小小的芯片躺在其中。 “卢西安娜现在在这儿？没蒙我吧黑鸟？” “爱信不信。条件合适，就再次唤醒她吧，等她再次醒来，大抵就是和你我一样清醒的灵魂了。她有这个基础。” “大英雄得救了，”桃乐丝掰着手指头。“那么我们又知道基尼西斯和赛谬特现在逃过了和焦耳公司的麻烦官司--那些焦头烂额的老登麻烦够多，也来不及管他们了。两全其美，我们最讨厌的大团圆结局，哈？” “讨厌这种结局的是你，”鸫微微眯着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别拉上我。” “行行行。我知道你想要的也不只是data。那么我们最终支付的封口费够让你不唱歌吗，黑鸟？” 鸫垂眸。 “在这件事上，够换永恒的安静。” “那么，我就要继续踏上旅程了。”桃乐丝转身推开酒馆大门。 “等一下。” “哈？” “一路顺风，‘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