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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时间:672.A.P
整理人:Liynw
简介
费威森战役(War in Phiwison),是于 157.A.P/2/13 至 157.A.P/8/32 在霓虹(时名 HAVEN)发生的一场小型战争,发生原因为两个以强制手段掌握当地地产并进行开发获取利润的集团“科瓦尔地产”和“月波 Project”的利益冲突以及罗宾尼亚的个人恩怨。战役共持续 207 天,分为三个阶段,以科瓦尔地产的胜利告终,累计造成 1.3 万人死亡,5.2 万人受伤,受灾人数约 7 万。
科瓦尔地产
150.A.P - 158.A.P 存在于霓虹的房地产集团,规模大,组织略微松散,财力雄厚,拥有强大的基础建设和集居住、商业为一体的完整体系。
集团总裁为罗宾尼亚·科瓦尔。
于 158.A.P/2/13 解散。
月波 Project
161.A.P - 157.A.P 存在于霓虹的房地产集团,与科瓦尔地产相比,规模较小,财富积累也不是很多,但组织严密,武斗能力极强,用来开发的地产多是通过暴力抢夺。
内部等级严明,奖惩措施也相当严厉,并对集团成员有一定人身控制。所有高层的名字后必须加上“月波”的后缀。
集团总裁为卢米·月波。
于 157.A.P/8/32 被科瓦尔地产吞并。
风鸣
致力于 HAVEN 基础设施建设的公司,月波 Project 的合作商。建立时间未知,于 166.A.P 在 HAVEN 各种组织激烈的斗争中被迫解散。
大事简表
| 时间 | 事件 |
|---|---|
第一阶段战役爆发之前,月波 Project 高层已做好充分准备,使得其集团呈压倒性优势。 | |
| 157/2/13 | 科瓦尔地产一处接近修建完成的楼盘“朝日楼”在晚上九点左右遭到纵火和爆炸袭击,造成 104 人死亡,369 人受伤,建筑全部毁于一旦。此事件被称为“三一二纵火案”,被认为是战役开始的标志。 |
| 157/3/13 | 战役开始一个月后,科瓦尔地产已被毁坏地产 11 处。由于双方都封锁消息,居民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大面积屠杀未能及时撤离,一个人中至少丧生两千平民。由于组织不力,再加上月波 Project 将其各种基础设施毁坏,科瓦尔地产未能阻止有效反击。该日科瓦尔地产高层部分成员举行秘密会议,制定反击计划,在暂时未受到攻击的地下大型待建楼盘“费威森”地区设立后方基地,计划开展一轮清扫行动以驱除内鬼,被称为“三一三会议”。 |
| 157/3/15 - 157/3/28 | 一轮清扫行动。范围较小,导致 13 人死亡,16 人失踪。有效驱除了科瓦尔地产内的内鬼。 |
| 157/4/4 | 科瓦尔地产组织的第一次大型反攻开始。 |
| 157/4/10 | 反击被全面击溃。晚上十点左右,科瓦尔地产负责人罗宾尼亚的妹妹乌斯特玛·科瓦尔遇刺受重伤,另造成两人死亡。 |
| 157/4/12 | “高台放逐”。约三千名在反击中被俘的科瓦尔方面士兵被公开放逐至拉瓦钵海上荒岛,举行放逐仪式的地点便在费威森广场。 |
| 157/4/13 - 157/5/8 | 二轮清扫行动。范围极大,上至高层管理,下至普通士兵,数千人遭到拷问与虐待,手段极其残忍,被称为战役期间最不人道的行动。据不完全统计,该行动导致 838 人死亡,1297 人失踪,但客观上有效驱除了部分对于科瓦尔地产形势不利的内鬼与反动者。 |
第二阶段科瓦尔地产排除异己,在后方开展重建工作,并将资金全部用于战役之中。月波 Project 不断更换基地,强制其业主全部参与战役,引发不满。由于月波 Project 体量较小,遇到了一些资金短缺问题,双方暂时相持。 | |
| 157/4/30 | 科瓦尔地产发动奇袭,造成月波 Project 高层 3 人死亡,10 人受伤,打破开战以来无胜局的局面,成为战役第二阶段开始的标志。 |
| 157/5/13 | 战役开始三个月后,已累计造成四千人死亡,1.6 万人受伤,科瓦尔地产共计 21 处地产被毁坏,月波 Project 共计 6 处地产被毁坏,受灾人数 3.3 余万。 |
| 157/5/20 - 157/5/32 | 第二次大型反击,以月波 Project 的艰难胜利告终。 |
| 157/6/2 | 月波 Project 的基础设施合作商“风鸣”设施受到来源未知的攻击,导致其所有房产断水、电、气十余天,愤怒的居民冲进风鸣和月波 Project 总部讨要说法,引起混乱。战争的事实终于得以在民众间公开。 |
| 157/6/14 | 风鸣正式中断与月波 Project 的合作。无数居民彻底无家可归,被迫加入月波 Project 方武装力量。 |
| 157/6/20 - 157/7/11 | 第三次反击。科瓦尔地产集结全部力量,月波 Project 被切断后路,因绝望而不惜一切,是战争期间最惨烈的一场战斗。因主要战场在新月塔楼盘,故又称“新月塔战役”。战场核心方圆十余里被夷为平地,双方所有楼盘几乎全部报废,死伤惨重,数据无法统计。仅有科瓦尔方的费威森地下总部受到重兵保护而大体留存下来。 |
第三阶段月波 Project 受到重创,绝无东山再起之可能,故放弃大局做出保留核心成员的努力。科瓦尔地产借后方积蓄之力,逐渐恢复,并全面扭转局势。 | |
| 157/7/29 | 费威森“七二九”会议,科瓦尔地产确认反攻路线。 |
| 157/8/2 - 157/8/24 | 科瓦尔地产连续组织多次小型进攻,基本消灭月波 Project 有生武装力量。 |
| 157/8/20 | 月波 Project 派出刺客企图刺杀科瓦尔地产总负责人罗宾尼亚·科瓦尔未遂,刺客被当场击毙,身份未知。 |
| 157/8/25 | 月波 Project 高层与未折损的最高级武装力量,借“最后一名间谍”之手,偷袭费威森,试图打开其自杀程序但被中断。间谍与两名相关人员被活捉,其余逃跑。 |
| 157/8/30 | 月波 Project 最后一个据点被攻破,其负责人卢米·月波被控制,被迫宣布投降。 |
| 157/8/32 | 罗宾尼亚的审判,卢米被公开击毙,双方签署协议,两集团合并,战役结束。 |
《斜阳染残灰》
《斜阳染残灰》是目前唯一在像素塔流流传的、记录费威森战役的书籍,作者未知,由于遭到焚书化,现存量极少且均残缺不全,大部分残页藏于古籍爱好者处。书中内容大部分以个人故事展开,以多个地位、背景、性格各不相同的人物的视角,从各个角度较为全面地记录了费威森战役的进程和其时代背景下 HAVEN 楼层的社会风貌,但主观性较大,不能客观地反映历史。受到 BDRG 将消失的数据重现于世的宗旨,特此将其可识别的内容按照时间与人物顺序编号并整理在下。
1-1
157.A.P/2/7。
仍记得焚楼事件前不久,大概是一周之前吧,他刚被科瓦尔招收进来,在售楼部无所事事地待着,偶尔进来一个看房的,就带着那人在沙盘前转转,背诵着在手册上早已被别人确定下来的说辞。更多时候则是无聊地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外面时晴时雨,高大的钢结构支架兀自站立,在窗台上投落深深阴影。虽然起了个新名字,但那其实是同一楼盘的扩建项目,但与他要极力推销的低矮洋房不同,那边的建筑又高又密如同雨林中的树木,阳光被阻拦,无法充分施展它的热量。不得不说,钢结构的建筑修起来就是快,据说立项以来才过一年,眼前那高楼马上就要完成它的封顶工作。不知要多久才能彻底修好呢?
背后的脚步声传来时,他正将目光锁定在一个爬上爬下的建筑工身上。那人通体沐浴在阳光之中看不大清,但头发斑斑驳驳,估计年龄不小了。同情之余,他不禁暗暗在心中庆幸自己好歹通过一张灵巧的嘴在面试时把面试官绕得如身处云雾缭绕之间,才勉强于激烈的竞争中在销售部觅得一个位子,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沙发突然下陷,他一个趔趄,慌忙伸出右手支棱住身子才转过头去,只见一年轻男子在身边坐下,穿着崭新的工作服,身材修长,圆脸细眉,黑发齐耳,观之可亲。左手端着一杯绿茶,稳稳地悬在空中。大概是和自己一批进来的新同事。
男子见他回头,便伸出右手,脸上浮现露八颗齿的标准微笑,既不冷淡也不谄媚,让人感到亲切而尊重。“是新同事吗?在下梅里春山,也可以叫我梅里。幸会。”声音比一般男性略高,温婉动听。
“奇怪的名字。”
梅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很多人都觉得奇怪,不过多相处就习惯了。”
他把手搭在梅里伸出的右手上。热热的,不无粗糙的质感。他看着那只细长的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它的触感,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梅里探询的目光。
“尼拉。尼拉·朵夫。”他用另一只手去包里摸名片,但被梅里摁住。
“反正在楼房全部卖出之前,我们俩只能一直待在这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双人宿舍,“双人宿舍,但是只有一张大床”,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但并不为此失去一点亲和力,毕竟亲和力这东西仿佛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时间还长着呢,怎么着也得混熟了,用那东西,恐怕有故生嫌隙的嫌疑。——很高兴认识你,尼拉。”
尼拉差不多是下意识地晃了晃他搭住的那只手,然后松开。
“来这里之前做什么呢?”梅里打开了话匣子。
“什么都干。给人传信、送外卖、发传单、推销产品,反正都还不算是很重的体力活。关于这个,你看看我这身材也能看出来。你呢?”
梅里略抬起左手,啜了一口一直没放下的茶杯里浅绿色的茶,砸吧两下,满意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杯与大理石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紧不慢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才把一双温柔灵巧的黛色眼聚焦在尼拉脸上。“我嘛,从冰封来的,在饭店里给人当杂工。”
“冰封?”
“怎么,没听说过?罢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整个 HAVEN 也就没几个人知道冰封。”梅里摇摇头,眼神融化在二月上旬寒中略带一丝暖意的空气中心。
“那是个什么地方?”
“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川。大地上常常会出现危险的生物,所以需要人类组成冰封小队与之抗衡。我是从第二十五小队上来的。我就出生在那里。”
“上来?”
“我听一个队员讲过。很久之前冰封是一片宜居的大地,不知为什么后来给冻住了。那时的人们修了一个巨大的飞天装置,就这么逃离严寒与死亡生存着。我们现在就在这个装置里面。”
尼拉伸出手去挠了挠头。他从出生伊始就未离开过 HAVEN,虽然他认为这里地不如其名。他听说过别的地理位置,比如那个叫做什么钵的水箱,但从未把这些模糊的概念放在心上。而关于这位新同事讲的,更是闻所未闻。他甚至不能决定是否应该相信,总之先当作都市传闻接收了吧。
梅里整个人陷入沙发,两眼紧盯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写着什么关于冰封或者飞天装置的奇闻异事。“现在上面这些人啊,都把老根给忘了。或许也不该怪谁,或许这里本就不应该存在历史。”他以这句话结束了两人之间短暂的谈话,但不像对着同事,而像是对着天花板说的。
尼拉见梅里发呆,便兀自望着窗外,回味着刚刚的谈话。天气有变,阴云密布,看起来一场冬日特有的绵绵细雨将在不久后降落。钢架上活动的人影仍未停歇,甚至动作幅度与频率都没有丝毫缩水,似任劳任怨,不断重复跳跃的秒针。奇怪,他们是怎么不会感觉到累的?难道是机器人不成?可是在他印象中,AI 并不多见。
他的视线再次转向那位老者。不是 AI,不是机器,是活生生的人。额上汗珠粒粒清晰可见,衣服蒙上一层湿漉漉的阴影。可怜的家伙,估计有一家子人等着吃饭吧,劳动力被压榨得丝毫不剩,才勉强能谋生的。幸好看起来还算精壮,糊口大抵是没问题。那些资本家——
思绪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叹息声打断。有人来看房了。两人各停止脑中思维活动,调整表情起身迎接新的主顾。卖掉房子的面积等于工资。这也是那些资本家定下的规矩。房子卖不出去就没有钱,不过活还是能活下去,毕竟包吃包住,室内还有暖气。就这点来看,这份工作相当不错,怪不得当年应聘时大楼前人头攒动。尼拉的躯体自动工作,思绪却继续飘飞。直到那个一脸愁容笼着三件羽绒服的看房人提出要包下一整栋楼时,他差点没把下颚骨给惊掉下来,拿眼斜瞟着那人小声问一句:“您是资本家吗?”
看房人的脸僵住了。梅里用略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尼拉当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瞪大眼睛捂住嘴,呆呆地盯死看房人,脑中早已自动浮现出一幅画面:他丢掉了一大笔到手的交易,不仅先前的工资全部扣光,还被公司开除,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铺盖走出售楼部大楼……所幸那人的动作停滞一忽儿后又活动起来,解冻的活鱼般张了张嘴,才冷着脸道:“你们能直接结账吗?”尼拉喜出望外,忙不迭领他到柜台去了。未几,梅里只看见那人拖着一长串钥匙离开了。
尼拉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在梅里面前站定。“我说了,我们一人算一半,如何?”
梅里眨巴着眼睛,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亦无任何变化。话说回来,这家伙自从跟他讨论完冰封之后就一直这样呆滞,像脑子停机了一样。那双友善的眼睛并没有褪去光彩,但瞳孔中泛起漫无目的的空洞。尼拉小心翼翼地戳他的太阳穴,又用力掐人中。梅里有些不耐烦地拂去他的手,脸上还是没有反应。尼拉有点焦急了,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一阵雷劈穿透了这尴尬的处境。一道白光闪过天空似引燃空气,随之而来的是子弹般的密集雨点儿。当一声沉闷的巨响颤动大地,梅里忽然跳起来大喊道“关窗!”两人飞跑着关上所有窗户,又拿来毛巾堵住空隙。冬天这样的雷雨很少见吧,尼拉暗自思索着,不过炸醒了梅里就是好的。
2-1
157.A.P/2/7.
视线被一整片纯白覆盖。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响几乎震碎耳膜。
突如其来的暴雨完全打乱了工作计划。伏木一根抓紧捆在腰间的安全绳,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安全着陆。他不紧不慢解开锁扣,闲庭信步回到工棚。他不明白其他人跑那么急干什么。反正都淋成落汤鸡了,动作慢一点也无所谓嘛。
深绿色工棚中早已挤满光着膀子的男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的落雷。有人大声说他刚才看见那道闪电劈在了 52 幢上。伏木工作的高楼是 53 幢,就在旁边,既然这样,那么大的反应也就说得通了。他环视一圈,没有看见那个像猴子的家伙,那是他在所有工作于 52 幢的人当中,唯一打得照面的一个。奇怪的是,好像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安危。大家乐呵呵地擦拭身体,有的换上干燥的衣服,三一群五一伙地讨论着晚饭吃什么,为可以带薪休假而高兴。但愿他们只是没反应过来。
他仍用方才的慢速走出去。二月的雨打在身上凉飕飕的,不过他不介意。这是离工作的地方最近的一个工棚,走到那里也不太远。当他来到 52 和 53幢之间狭小的空地时,首先被地面上的场景吓了一跳。他看见“猴子”半伸着左手,张着嘴瞪大眼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蓝色的工服正跳动着红与黄交织的魔鬼火焰,那火被雨点一下一下打得缩头,还冒着氧气不足的黑烟,但未能熄灭。工服已被烧毁一小半,露出焦黑的腹部。再往上看,一张单薄的躯体仅由被卡在缝隙之间的双腿牵引着随风晃动,看不清他的脸,如一面飘飞的黑旗。伏木只感到肌肉痉挛,眼皮跳动,眼前发黑,胸口有什么味道奇怪的东西往嗓眼直冒,心想着再看可能就无力回去了,遂双手半掩着脸,一步一挪回到那个热闹的所在。
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去与归来。他寻了个角落坐下,双手抱膝,头搭在膝上。房间内嘈杂的人声与外面呼啸的风雨声混在一起,把他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他不敢闭眼,这个生动活泼的房间正在一点点吸走他的精力,但一闭眼那黑重的人体旗帜便在他眼前飘飞。他们是装傻,还是真傻?伏木不知道,伏木只知道雇主为了图省事省钱,一直搁置安装避雷针的计划。他看向门外,黑云压楼,楼的腰部笼在紧实沉重的天空之中。不知那里闪电运作的规则,他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无依无靠卖力求生的底层人接上天去,让他们不再忍受世间所有苦难与不公吗?
可以回家了,房间那一端传来欢呼声。不要从 53 幢那边走,那边危险。
但伏木一根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妻子很早就失踪的他,一直和刚成年的独女生活在一处。女儿长得不算好看,但于他而言是温暖的棉袄,知道他天天上工辛苦,就变着花样用一成不变的食材制作他爱的饭菜,给他收拾床铺,默默承担一切家庭劳动,偶尔他下工早,就坐在床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劳累但有滋有味地过下去,直到那天。一周前,他下工回了家,却见屋里灯黑着,一切物品按原样摆放,就是不见了女儿。他拖着沉重的腿,一圈圈在黑暗的小巷中寻找,五色霓虹之光诡异地在地上映出他的轮廓,似索命不舍的无常。嗓子吼哑了,他终于在她常去的一家小店得到消息。小店老板笑眯眯领他入店,款款告诉他刚才貌似他女儿的年轻女孩在巷中被一记闷棍放倒,拖走不见。他高抬眉毛,询问对方为何不出手相助。老板收敛笑容,沉思良久后说,我刚才没认出她来。
他的目光落在柜台案板边一把卷边的菜刀上。
他抄起那把刀,向膀大腰圆的老板扔去。菜刀扔空,扎进他身旁的木柜。伏木冲上前先是左右开了两记耳光,又一个挥臂把他放倒。他踩在老板柔软变形的肚子上,拔出菜刀就往那人身上扎。一下。两下。三下。深红的血流了出来,中刀人停止悲鸣和无谓的挣扎,空余一双溜圆的鱼眼。他拔出刀,仔细擦拭干净,轻轻放回案板边,然后从柜台里随意掏出一把小刀别在腰间,从货架上拿起两盒最好的纸烟,蹲坐在店门上,看一盏霓灯闪烁,渐渐熄灭,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一支接一支,直到天明。
小巷中的居民只记得那晚传来一阵轻微响动,第二天黎明时分见伏木身形高大,头发斑白的身影投下长长的黑影,落在小店老板流着鲜血的尸体上,雪白的瓷砖地面已被它们主人的鲜血染红。血水无孔不入,浸入地表,钻入墙缝,自此此处便弥漫着无论多少雨水也冲刷不去的血腥味,店主便埋葬于这化不开的血红之中。
伏木像幽灵一般游荡回他住的屋子,挂上简陋的“此屋出租或出售”纸牌,便再也没有回到这里。白日,他系上安全绳,向高楼展开新一轮征服,企图让无休止的劳动洗刷麻木的心灵;夜里,他便安眠于月光中高楼投射一抹黑影的庇护之下。然而,漆黑的旗帜已悄然占领这个未完工的居住区,人声鼎沸的欢笑与喧闹中,伏木一根已失去了最后的归宿。
1-2
157.A.P/2/8.
早安。该起床了。
尼拉不情愿地睁开眼。明亮的晨曦柔和地打在脸上,梅里侧坐的身姿早已换好工作服,映在窗中只剩下轮廓,在淡淡的乳白中若隐若现。
继昨天雷雨之后,今天是个好天气。
夜里的恐惧如盘旋的乌鸦在脑中挥之不去。一道刺眼的闪电划开空气,以白光为中心,雷鸣因过于响亮而无声地一圈圈如水纹扩散,售楼部大楼的支架随波动极有规律地吱嘎作响,像有什么从远处爬过来,毫不停留,再波澜不惊地爬走,空气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咽喉。雷鸣逐渐远去,雨点由子弹变为细针,再归于平息。地面上的潮气泛起,翻涌着冰冷的空气流入狭小的员工宿舍。尼拉不自觉地将头埋进梅里并不宽阔的胸脯中,渐渐与他的呼吸融为一体。模糊的意识汇入温暖的细流,梅里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于尼拉的头顶,细长的手指伸入他浓密的黑发中缓缓摩挲。于是尼拉在这四月春阳的港湾中昏睡过去。
害怕雷雨是吗?
见尼拉露出淡灰色的虹膜,梅里微微一笑。
尼拉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梅里。一场夜雨,梅里的微笑,让他想起了些什么。
他将手伸向记忆中母亲的微笑,那埋在湿土中的微笑。
他仍记得,五岁那年,一家人去郊区旅行。那是个明媚的初夏天,怎不料夏日的天气翻脸不认人,还没等反应过来,灰白天空已压低海拔,将他认为整个“水箱”中的水全部倒下来。狂风骤起,阻断信息传递的一切通路,冲不破的厚重雨帘将他们层层包围,天空被闪电割裂成无数碎块,树木有些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地,有些被拦腰折断,残存的树皮拖着上半躯干,在迎面而来的死亡气息中奋力挣扎。大地在挪动。泥石流来了。谁拉着尼拉的手,几乎是提着他在半山腰仓皇逃命,然而这无尽之雨却不像是能逃得出的样子。一道闪电劈向身旁葳蕤的大树,树干当即被竖着劈成两半,径直砸向已深陷污泥之中的母亲。最后的瞬间,他看见母亲亭亭立在倾倒的巨树之下,露出淡淡的恬静平和的微笑,在他被提着奔走逃命之前。他们奔过两三座山,鞋底溅一身污泥,来到一座小丘顶,这时雷雨停歇,阳光重新统领万物,世界也从非黑即白的光影中恢复原来的模样,只有母亲随滔滔泥浆,埋葬于湿土之下,和无数打落的树枝不知去了何方。
他们在山脚下堆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尼拉幼小的心灵仿佛忽然明白了这土丘之用,想必母亲会顺流而下,抵达这处他们为她建造的归宿。或许当下次雷雨降落,这座土丘便会不翼而飞,自此母亲所有曾在世上生活过的证明将被一齐抹消,连记忆也无处循形。但尼拉怎么能说这一切就不存在,尽管他早已遗忘母亲的脸庞,但那落木下微笑的深情却刻骨铭心,随霹雳的白光一齐刻入骨髓与血液,如影随形伴他走过每一个地方。每逢雷雨之夜降临,就在身体里的每一个伤口隐隐作痛。
人生短短二十余年,他跑过腿,发过传单,挨家挨户地推销过他自己也明白毫无用处的保健产品。他在大街上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遭受过他们的漠视、谩骂与白眼。他与无数的人萍水相逢,却第一次在梅里这个仅仅认识半天、说话怪异的家伙身上寻觅到令人安定的力量。冰封,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古老名词,亦在此时勾勒出他对于无限纯白的遐想。他把手伸出去让梅里握住,心想着,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友情?
你怎么像只小猫似的。梅里乐呵呵地咧着嘴,把尼拉从床上拉起来。马上就到工作时间了,你也不希望让到手的大鱼滑溜走吧。
尼拉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全身骨骼中阴冷的恐惧之情也让梅里手中温暖的气息驱散。于是他匆匆洗漱完毕,赶在开工前吃完早饭,换上笔挺的西装。
今天售楼部门可罗雀,兴许是昨夜大雨拦住道路,令人不愿出行。尼拉像往常一般看着窗外发神。
建楼工程照常进行。尼拉又看见昨天那个老人挂在楼上,但已失去了坚毅的神态,一瞬间变得苍老而疲惫,与往常不同的是,隔壁那栋楼下停着一辆看上去像消防车的大车,漆成橙黄色,云梯高高深入建筑内。梯下有个人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人施展韧性需要时间,所有都还未从凄风苦雨的冲刷中恢复。
“我说啊,小猫,你对资本家的看法是怎样的?”一阵清脆洪亮的声音传入耳中。
好吧,梅里除外。
“不许叫我小猫。”尼拉忿忿地没有正面回答。
“行,尼拉,你不喜欢我就不这么喊了。”
尼拉沉思良久。
“我觉得,资本家就是干很少的活,靠别人干活拿走大量钱财的人。就举个例子吧,我曾经在一家专给人跑腿的公司打过工。我们天天接收各种人的指令,把他们的各种东西送到指定的地方去,跑前跑后,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在摩托车上,把腰给坐出了毛病,然而每个月发到的钱只够勉强活下去的。而踩在我们头上的那个家伙,或许跟那个拖着一串钥匙的老家伙本质是一样的,大概就是你说的资本家,他给自己分配的任务就是躺在沙发上对着我们指手画脚,动不动把我们塞进一个叫做会议室的狭小房间唾沫横飞地说些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爱听,但是按他意思就非听不可的废话。什么工作调度,就调度那程序也是别人给他做好了端到他面前给他用的。但是最重要的是,工资分发大权掌握在他手中,于是我们含辛茹苦一点一滴从那些指派我们的人手中赚来的钱就毫不费力地落入了他的腰包。关键是,像咱这些没家产没关系的人还非去给这样没水平的人打工,不然就活不下去。牛会哞,马会叫,牛马会说已收到!”
梅里摆出严肃的面孔,凝神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哧一声笑出来:“你打哪儿听得这么些浑话。”
尼拉没理他,继续对资本家的大肆批判:“那些不劳而获的东西还标榜自己为社会做了多少好事。什么为社会提供工作岗位,什么维护市场稳定,堂而皇之的东西,都是扯淡。让更多人打工无非是为了能有更多剩余价值能压榨,维护市场稳定的不二法门不过是因为大家都过这样的牛马日子,就不会闹起来了……”
“也不能完全这么否定吧。”梅里慌忙打断了尼拉的慷慨陈词,“让我想一下怎么组织语言。”
尼拉安静下来,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梅里。
梅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至少,我打工的饭店老板人挺好的。他很关心我们这些打下手的人,看我们过的没他好,还经常给我们一些帮助。他也要干活啊,没有什么天天躺着指手画脚的事。或许你说的这种情况的确存在,但不一定普遍。”
此时尼拉已经冷静下来,连忙答道:“我刚才可能有点激动,说话带了些情绪,我一般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都摆脱不了情绪,有的时候它能帮助我,但可能逻辑上就不太对,是吧?但我还是维持我的论点不变。我就是觉得那群人恶心。”
虽然梅里对于尼拉对资本家的看法不能苟同,但他并不打算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依我看,你还是尽快结束你的演讲吧。小心隔墙有耳。”
尼拉把视线转向空旷的房间中央。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寂寂的一片。
“幸好。”梅里长长地舒了口气。“以后在工作的时候最好还是别说这些。”
“不是你问我的吗?”
“只是听到了你昨天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就问一下,哪想到你那么激动。”
“那还不是你的问题。”尼拉笑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梅里的呆滞并不意味着停止与外界的信息交换,而仅仅只是沉溺于往事或幻想之中无法自拔罢了,这让他完全放心下来。
“行,以后下班再问。你也注意着点。”
“好啊。”
“诶。”
“怎么了?”
“听说昨天那片工地遭雷击了。”梅里指向窗外。
尼拉伸着脖子往外看。刚才那辆消防车已经不见了。
“刚才我好像看那边停着辆黄色的大车来着。”
“我也看到了,就是那栋楼。”梅里缓缓走到窗边往下俯瞰着,神情凝重,“据说在那上面工作的人全被劈死了。”
尼拉也走过去和梅里并排站着。早些时候他还没注意到,刚刚接受橙黄色云梯检验的钢铁外壳的确无人悬挂在上。
“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他问道。
“死了的没有,还活着的倒是有一个——大概。”梅里指着一个建筑工。
尼拉注意到,梅里指的就是他多次观察过的中老年男性。
“他就是我之前打工那饭店的老板。但两年前他失踪了,下落不明。不久,饭店也关闭了。”
“他是个好人?”
“当然。”
“饭店关了之后,你去哪里了?”
梅里咽了口口水,低着头没有说话,尼拉见状也就不方便再问,想着失踪的事情。
在 HAVEN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常见。各种拐卖,黑市,暗网,地下活动,拉了人清洗记忆不知道拿去干什么了的数不胜数。他手无缚鸡之力,生活在一趟浑水中随波沉浮,常常害怕得晚上不敢一个人出门。他工作时也不止一次看到,有时甚至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有小孩子被人强拉上车,不知去了何方。他永远都不敢在那一刻出手相助,尽管那孩子可怜的求助目光会落在他身上,使他害怕地低下头。事后他常常后悔不迭,只好安慰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又没有权利决定谁死谁活,反正我就算有什么反应也不一定能改变历史的发展,说不定还惹祸上身了,干脆就当没看见好了。这样想着想着,好像自己真的就是那么想的,反映在行动上,就是趋于避免与他人接触,关闭自己的感官,活在空壳之中。但与此同时,他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硬硬地抓挠着他,他尝试去安抚那心绪,却得到了更加强烈的反应。于是他辞了职,在满眼灰雾中不知当往何处启程,去寻求内心的一份安宁。
他循入了记忆中一条不曾访问的隧道。那这么说来,他和伏木一根应当是打过照面的,怪不得这么眼熟。“我见过他。”尼拉脱口而出。
“你认识他吗?”梅里略有些惊异。
“额,算不上认识吧,见过一面。就在不久之前,我辞职当了无业游民,有天晚上他在街上看见了我落魄的样子,就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如果那破烂也能算衣服的话——让我不要走,把我吓个半死。当然我不记得我见过这个人,不过明显他对我有印象,说他听过我推销,还蛮有口才,问我愿不愿意把我一个他知道的机会。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了,大概是没有希望了,像不会游泳的落水人看见了一根绳子,就算不知道它通向何方,也要尽全力抓住一样,总之傻乎乎地跟他去了。我们穿过繁华的大街,灯红酒绿的餐馆,然后是杂乱无章的居住区,又走过一块荒地,一片正在修建的楼盘,最后到了这里——当时还是招聘即将在这里工作的新员工的地方。‘孩子,’他对我说,‘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祝你好运。’说完便消失在夜幕中。夜本就黑,我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于是我就恍惚地参加了笔试,莫名其妙过了,才有了面试绕晕主考官的机会。”
梅里沉默了一小会儿。“伏木帮你找到了工作,但是现在看见过他这么多次后,才想起他曾经助你一臂之力。”
“我……”尼拉哑口无言。
“唉,你可真是健忘。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梅里慢慢道,“尼拉,你知道吗,在这个淡漠自私的社会,总有人缺乏淡漠自私的基因。于是,他们就被自然选择淘汰掉了。伏木一根算是幸存者,尽管他过得并不好。我昨天见了他一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下次我和他约着见面时,你可以加入我们。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一定会度过愉快的时光。”
但尼拉没有回答。他在苦苦思索为何会有十几人惨死于雷劈之下。找到新工作后,心底那种硬邦邦抓挠的感觉再一次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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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勾引着伏木一根回到两年前的记忆中去。
他是在凌晨三点半登门的。尽管他很讨厌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打扰别人休息,但他实在需要找到一个人,顺便找个地方休息。关于这个人,他只能在脑中勾勒模糊的影像,但不知从哪里来的感觉告诉他,这个人就在不远处。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越快越好。
失去了钢铁大厦的庇护,他漫无目的地在一群破烂钢筋间游荡,如同活着的鬼,梦游的人。雨已经停了,惨白的月光照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黑一块白一块的。交错的影子那端,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移动,看上去不像是动物。他不敢发出声音,惊出一身冷汗,突然想到,他要找到那个有屋顶的地方。
他抬头,远处的高楼鬼影憧憧,那里不是他的归宿。于是他奔跑起来,磕磕绊绊,有如受惊的飞鸟尝试冲破牢笼。晃动的黑影穷追不舍,运动轨迹却闪现着,毫无规律。伏木浑身冒虚汗,眼前昏天黑地,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分辨出路,在一堆堆建筑材料中游走,甚至忘记思考自己在向何处前行。
当他回过神来,抬起头时,大理石瓷砖平滑的深灰抚慰着受刺激的感官。他抬起头,把脸贴在冰冷的墙上,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实体,踏踏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新月塔售楼大厦”。两层楼高的建筑顶端,白色的线状灯散发着柔和但坚定的光,在月光中融合而又不被同化。
他可能,就在这里吧。
伏木一根缓缓抬起右手,在深色橡木制成的宽大厚重的木板中间,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他等待着心脏正好跳动第四十五下时,门静静地滑开了。
梅里略带倦意的脸庞氤氲在干暖的雾气中。伏木的目光顺着脚下的三级台阶,向上定定看着他,眼神安定而祥和,全然不见恐惧之态。伏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他要找的人。
梅里眨眨眼睛,接着转身,把眼前这个像刚在泥水里打滚的老头请进屋。
两年了啊,都没见过他一面,也没说过一句话了。梅里没有信心,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衰老的建筑工是否还是曾经的那个伏木一根。这几年关于人形空壳容器的都市传说风生水起,他也听说了不少。这些外表和人类差不多的物,实际上并没有人的思维,只是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们的行为纯粹取决于程序设定……不过他还是尽快整理好会客厅,简单地冲了一壶绿茶,邀请伏木坐在自己对面。
温热的绿茶散发丝丝香雾,停留在伏木鼻尖。不错,这是真传,尽管时间仓促,尽管遗忘穷追不舍,但泡制绿茶的八大步骤,两人亦心知肚明。
“大伯,您还记得我吗?”梅里试探道。
伏木在柔软的鹅黄色灯光下端详着梅里棱角分明的脸庞,盯着他突出的鼻梁。半晌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记得黄桷树餐厅吗?我,您,花田真子——就是那个,扎着双马尾辩的可爱小姑娘,还有偶尔来唱歌的夏目大叔……”梅里将记忆中的点滴连缀成线,展示给伏木看。
但是伏木一根闭上了眼。他的记忆是模糊而混乱的,仿佛把几十个人的生平揉在一起塞入脑中,再加以模糊化处理,片段与片段之间竟毫无逻辑关联。他尝试去回想面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一切,他在破碎数据之海中寻寻觅觅,终于勉强找出一些可能匹配的碎片。他确乎是在一棵巨大而中空的黄桷树中开饭店,他循入记忆中的那片故地,像渴望获取外界信息的盲人摸摸索索。
“梅里……”伏木一根睁开眼睛。
于是他的脸庞被点亮了。
“在下梅里春山。真是许久不见了。”
老人的记忆确乎被腐蚀得严重,但他就是他自己,贯穿岁月始终不变的灵魂。梅里悬着的心放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他听见远处尼拉平稳的呼吸声。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好事终成空。仍记得拂晓时分伏木开着空三轮车去进货,梅里站在树脚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那也是个空气冰冷透骨的冬日,天几乎还是黑的,他随着聒噪的引擎声去了,不想从此再未回来。
没有人知道伏木去了哪里。自此他和花田真子两人开启留宿街头的流浪生活,找不到工作的二人只能靠做流媒体的微薄收入过活。他看向窗外,房屋林立,彼时二人却无处可去。饱一顿饥一顿,没有安稳的住处,偶尔收获关注的文章却永远不知道惹到了谁。一日绵薄家产被抢夺殆尽,他们卧倒在幽暗的小巷中,只见光线射来之处几个晃动的黑影渐行渐远,想要求救却无力呼喊,就算发出声音,恐怕也只能招来落井下石却毫无收获的看客。从此,花田一病不起。他抱着她日渐消瘦的身躯,四处奔波,求医问药,不曾使花田振作,却问到了伏木一根的下落。白发飘飘的老者搓捻花田栗色的发丝,向他们娓娓道来,据说伏木在街头被一位身披藏青色长衫的男子射中,倒地不起,那人开着三轮车载他离去——当然我没有亲眼见着,也是道听途说的。另外,虽然我治不好姑娘的病,但我知道一人,她一定愿意并且能够治愈你,代价便是自由将从你的生命中消解。怎么,成吗?
梅里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花田躺在梅里怀间,看了他两眼,含着泪,虚弱地点点头。
“确定吗?”老者有力的大手捉住花田,下一刻便消失在早春还未暖起来的空气中,空余梅里一人站在繁华的大街上,不知这街道的下面,又有多少人失去意识,又有多少人在流淌的污水中不情愿地挪动着?
一年之期将至,梅里的脑中仍保留着对此事的全部印象。他怀中微微颤抖的娇小身躯,因风吹雨淋而早已干燥麻乱的双马尾,没有精神地耷拉在头下,以及那难以割舍却不得不离开的温柔与决绝,此刻又如此清晰地在他眼前重映。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喝着杯里的绿茶,苦涩回甘,一切已不存在了,通通注入流动的回忆。与其他人不同,梅里从未被遗忘困扰,他是个极端恋旧的寻求者,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深深扎入记忆,寻找个人历史中不曾被注意的细节。他听说史前时代,大地绿意盎然,花色互繁,芬芳相缭;后来地表被深深埋藏于九层冰盖之下,人类建造高塔,去云霄寻找新的家园;他听说石林倒悬,沦为垃圾场,落下的太阳光辉不息;再后来历史暂时停留在他脚下这片土地,又急速前行,空余一片混乱的无序;他听说这里一开始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听闻头顶盘旋的规则,然而从未有人想过逃离这里,他们默许属于这里的一切,并将其内化于心,因为像素塔不允许历史的书写,反存幻想与神话的余地。然而梅里却忽略了,只活了二十余岁的他,脑中所谓的历史,大多不过是个人的臆想。无人能抵御异化洪流,就像——
无人能逃离战争的枷锁。
几年之后,梅里春山静立于海边,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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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伏木一根已是凌晨五点。困倦的梅里突然不耐烦地想到,今天还要去见一个客户,地址……他把黑皮记事本砸在仍然熟睡的尼拉脸上,把自己卷入被窝,头碰到枕头的那一瞬间便沉睡过去。
两小时后,尼拉醒来,惊讶地发现记事本上全是他的口水。他条件反射地把本子甩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这段时间梅里没怎么睡好觉。他在梦中能够感知梅里的离开。话说,为什么自己对于梅里的床上动作这么敏感,甚至还有点舍不得的想法来着……明明只是被迫睡一张床的啊。我应该不是男同吧……尼拉被自己荒诞的想法逗笑了。他小心翼翼地捡起记事本,所幸梅里的自己并没有被口水打湿。他扭头看一眼自己的同事,他睡得很熟。
算了,只能先去应付了事。尼拉换好衣服,收拾东西,出门。
才走几步路他就后悔不迭。昨晚大寒潮来袭,现在的气温可能只有零下二十度,他穿的衣服明显连风也挡不住。尼拉赶忙跑回售楼部,才发现他忘带钥匙。他对着大门上那块梅里自制的“今日休息”的牌子狂轰滥炸,大吼大叫,里面的梅里却睡得像个死人一样,完全喊不答应。尼拉唉声叹气,自认倒霉,只好裹紧单薄的西装,向着十里外的目的地进发。
他穿过早已熟悉的工地和荒地,杂乱无章的居民区,不时能看见路边横着僵硬的冻尸,他半掩住脸,忍住不去看,一心赶路。接着他来到繁华的街道,那片他曾流浪过的城区——费威森。他的目的地是当地最好的一家餐馆。尼拉一路小跑,拉开玻璃门冲进明亮的大堂,他的眼镜上立即起了一层雾。看一眼墙上挂的钟,时间还早呢,自己跑的太快了。疲劳感一瞬间涌上来,眼前黑乎乎的,他蹲坐在餐厅的一个墙角,抱紧自己,头缩在膝盖后面,希望自己严重失温的躯体赶紧恢复过来。
就这么缩着,尼拉斜看着客户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带进来一阵冷风。前面是个身形壮硕的男人,年约四十。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尼拉暗暗问着自己,对了,“双开门冰箱。”不错,这个比喻太绝妙了。他见过一次两扇门的大冰箱,而面前这个人除了多一颗小脑袋之外,大概看上去和那冰箱差不了多少。后面是个矮小的女孩,裹在一件比她大几个码的羽绒服中,看不清楚人。尼拉赶紧站起来,竭力遏制住全身的战栗,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请他们进入包间。小头男人斜着瞟了他一眼,他心里疯狂打着鼓。
商业谈话,无非就是那个样子。双方主要矛盾点集中在价格高低。这个男人买房的豪爽不亚于前几天那个拖了一串钥匙的愁面鬼,让尼拉不禁怀疑,房子修起来究竟是不是给人住的,一个人又同时能住几间房子。当然他不敢再提“资本家”三个字,上次梅里的沉默,已经让他对自己一直坚信不疑的看法有一点怀疑了。尼拉和小头男人展开拉锯战,一边想方设法说服对方,一边却拿眼不断瞟着桌边小女孩。身形瘦弱,最多十八岁,稚气的脸掩不住浓妆的不自然与历经磨难的憔悴,淡栗色的头发扎成两根辫子,安静地垂在肩旁。算不上有多好看,但单纯可爱的神态,颇有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魅力。特别是那双蘸湿的醋栗般的眼睛,新生羔羊般纯洁,要不是刻意掩盖不住的风霜印记,尼拉或许会认为这是个幸福的女孩。
未几,交易拍板,双方都还算满意。尼拉把合同文件收好,放松下来,陪了两杯,立刻觉得轻飘飘的,自己简直是天选之子,新找到个好工作,才一周多就摆平了两桩大交易。奈何不胜酒力,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厕所就立即伏在桌边吐得一干二净。等清醒过来再抬头,对面的人不见了,服务员正在处理自己的呕吐物。女孩静静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见他清醒,女孩叹了口气。“您醒得真快。他每次喝酒都酩酊大醉,刚才我进厕所服侍他,他又拳打脚踢赶我出来。”
尼拉双手握着餐巾纸,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服侍?
“您叫什么名字?”他问。
女孩往墙角蹭了蹭。“我叫珠帘。珍珠的珠,窗帘的帘。”没有安全感的目光与他的相遇。
“……先生,如果我可以称您为先生的话。帮帮我们,可以吗,先生?”珠帘面色严肃。
尼拉摸不着头脑。哪里有这么求助的。不过转念一想,鉴于 HAVEN 的社会形势。出现这种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
然而此刻,尼拉却犹豫了。他想起曾看到的那些被抓走的孩子,每一个都在心中激荡起狂风骤雨。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他……他想起那些惨死于雷劈之下的建筑工。他低下头,遇见她楚楚可怜的目光。这目光帮助他下定了决心。
“您需要我做什么?我在我能力范围内尽力相助。”
珠帘站起来,环顾四周,没有穿羽绒服,径直走出去。尼拉慌忙抱起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小跑着跟在摇晃的翠绿长裙摆后。
珠帘快步走着,领着尼拉穿过一条条街道。矗立着整齐路灯的人行道逐渐狭窄,随后与车行道合二为一,最后变为泥泞的小路,两旁堆着无处可去的废料。最后,女孩在一方广场前停了下来。
“看见了吗?”珠帘回头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那些被挖掘机扬起来的,被装到垃圾车里的,那么多,都是尸体,是被冻死的。”
“这里本是有暖气供应补贴的,尤其是这种天气,没有暖气,这些人都活不下去。可是今年,我们区域管理补贴的人把钱都拿走了。据说这里的地下正在修什么东西,但和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他一个人拿走了暖气钱,这些人就在家里被冻死了。”
尼拉默默走过去,为她颤动的身躯披上羽绒服。面前的说是广场,其实也就是密密匝匝的建筑之间的一小块空地,重重叠叠布满了那些曾经鲜活着的,但现已经冰凉的身躯。他抬头看向那些破旧的房屋,他能想象在阴冷的夜里,那些没有足够衣服穿的人,那些连一条足够用来保暖的被子都承担不起的人,他们蜷缩在房间的角落,热切地盼望着热源,哪怕一根点亮的火柴也好。寒风无情地撕开门窗,攻击毫无防备之力的生命,迟暮之年的直栏横槛绝望地吱呀低鸣。最后一丝温暖气息的残余涌出胸腔,他们于死亡笼罩之时不再颤抖,在虚幻一梦中沦为已化身公共墓地的楼群的附庸。无数生命,就此消逝在二月寒冬的冷风中。
“你是穷人吗?”他问道。
珠帘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略带凄惨的微笑。“算是吧。我是幸运的穷人。”
尼拉看着地面。“我也是。”
他们在荒芜的广场边低头静立,算是默哀。四周一片死寂,唯有挖掘机运动的机械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接着两人并排走回饭店,一路无言。
高级餐馆内部被暖气拥塞。尼拉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把眼镜擦干。
当他再次调整好呼吸,拉开包间的门,只见桌面上装饰用的鲜花花瓣散落一地,白色瓷瓶倒在一旁,化作无数七零八落的碎片。那小头男人半躺在沙发上,上半身向下垂着,珠帘跪在地上,她的衣服已被撕去半边,头扭向一边,神情平静,任凭他把头塞进她袒露的胸脯,像野兽一般嚎啕大哭,像虫子一样蠕动。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味。珠帘看见尼拉,略略抬起头,小声喊道:“先生……”
尼拉感到血往脸上涌,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和小头男人的手同时挥了过去,于是厚重的铁门在他面前訇然关闭,发出一声巨响,将嘈杂关于房里。他伏在铁门上,喘息不止。
高挑的女服务员走过来,高跟鞋不发出一丝响声。她轻柔地询问尼拉需要什么。尼拉指指门,说不出话。服务员会意,轻轻把门拉开钻进去,再轻轻把门关上。尼拉已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反正就那么等着,她出来了,带回了自己的公文包。他打开检查,所有文件都在。虽然这样不辞而别显得不太礼貌,但这是他也顾不上别的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售楼部的,兴许像个逃荒的难民。梅里仍在熟睡,他立即找到最厚的衣服把自己裹起,坐在沙发上,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滚热的绿茶。
直到梅里打理好坐在尼拉对面,他的状况依旧如此,一言不发,寂静得像块石头。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冻感冒了?”梅里身体前倾,一脸关切。
尼拉定定看着晦暗的天空,没有理他。
梅里不好说什么。也许尼拉和自己一样有着做白日梦的坏毛病。白日梦一做起来,人是醒着的,可是就像睡着了一样,几乎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反应。
他搜肠刮肚,半天抠出来一句话。“谈的怎么样?”
“成了。”尼拉淡漠地回答。
两人长久对坐着,没有交流,各自想着心事。到了傍晚,尼拉开始打喷嚏。梅里找不到感冒药,只好让他多喝点热茶,紧贴着他坐下,开始强行聊天。
“今天的晚霞真美。”梅里指着窗外。其实太阳早已落下去了,留在云上的不过是一点昏暗的余烬。
“是啊,可是有人再也看不到了。”尼拉无精打采地说。
梅里敏锐地察觉到尼拉话中有话。他扶着尼拉站起来,两人并排缓缓走到窗前。“你看。”
“我曾听说,有些地方流传着这样的习俗:人死之后,人们会在他去世的地方烧火花,驱除前来侵扰死者的鬼魂。作为回报,死者的灵魂将守护为他烧火花的人的梦境不受梦魇的入侵。”
一滴明霞从 52 号楼顶缓缓滑下。距地面还有三米,它突然炸开,在空中燃起无数团明黄火焰,接着火焰分散开来,化作无数粒暗红的光点,像帷幕一般落在地面,又消失不见。几乎就在同时,以那钢筋骨架为中心,又有无数火花散开,忽明忽暗,酡红,绛紫,明橙,亮黄,有的飞于高空,有的坠入地表,有的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像铁花一样形成由光线组成的炽热之雨。遥遥呼应着,远处的楼间,楼顶,地面,亦有数不清的火焰在摇晃,地面已经燃烧起来,浓重的黑烟拔地而起,宣告死亡的序章。未建成的工地刹那间成为一片火海,火焰的魔爪下,没有立足之地。火舌越蹿越高,噼里啪啦的声响,淹没了惊恐的啼鸣。钢铁泛红的剪影,锐利地投射在火焰铸成的背景板上,毒烟四起,笼罩了天空,遮蔽了目光,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封锁一切生的出路,原本创造幸福地基的地方,正在逐渐变成人间炼狱的景象。
“这不是什么烧火花,或者什么打铁花。”尼拉机械地向后退了两步,“这什么也不是。这是一场谋杀,梅里。快从后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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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结束了吗。
伏木一根停下手中的动作,抓紧腰间的安全绳在空中晃荡。
正是下班的时间,大多数工人已降落到地面,也最先遭到烈火的侵蚀。伏木向下看着。人群像被猎捕的沙丁鱼般被火焰的屏障分隔,滚起的黑烟覆盖了他们的视线。有的人为躲避燃烧产生的毒气俯下身去,转眼就被火舌吞咽不留痕迹。还有的人尝试寻找伙伴,惊恐慌张的吼叫凄厉苍凉,划破天际,然却瞬间被无情地埋葬在火海中,唯留下点着火炮样震耳欲聋的声响。转眼血红一片间已无移动的黑点,厚重的烟尘画出魔鬼的符文向上逸散。伏木再将目光向上转移。闪着金属光泽的钢筋骨架亦被地狱之火点燃,焕发出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拥有的生命光彩。火焰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正以不可抵挡之力向此空间之中的每一寸压来。
伏木喘不过气,不知是因为高温的毒气,还是被扑面而来的恐惧淹没。
举目远望,他的视线正中出现一个小点。那是一位悬于半空垂死挣扎的工友。他模糊的身影奋力向上攀援,与时间赛跑着从死神口中夺回自己的生命。他穿过跳跃的火焰,火焰就跳在他身上,甘之如饴舔舐他亮橙色的工服,让他在远处看来像是一颗燃烧的星。火张牙舞爪,步步紧逼,黑色的安全绳在火海中时隐时现——它断了。那么突然。于是伏木看着流星仅此一次发着光划过天际的壮美景象。
他从不会向流星许愿。他知道那只是大气层中燃烧的石头,在自我毁灭的刹那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引得地面上的人期许与铭记。它们在死亡中走向永恒。
伏木看不见天了。火焰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封锁住任何一丝希望。没有人陪着他了。
他将再一次孤独地踏上死亡的征途。
火海正在抬升它的地基。它的存在似无所凭借,每一丝空气,每一寸钢铁,都可作为它施展热量的舞台。伏木放开双手,视线在火之舞涌动与停息的律动中寻寻觅觅。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不知是因为汗水,还是泪水?
或许,死亡是向索命无常一样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永恒。他一次次地逃脱,不知在何地苏醒,漫无目的地在这世间生存下去。他早已晓喻头顶千斤重负,然而他割舍不下这片混沌,总觉得有什么隐藏着静静地等待自己去揭秘。
是的,谜底早已揭晓:这是一场必须由他自己去寻求的死亡。
这些天,梅里春山让他想起了许多。他尝试着去回忆,于是他在火焰的间隙窥见那方巨树脚下安宁的木制空间。他看见自己挽着袖口,手持木柄铁勺在锅里调制汤汁,吹着小夜曲轻快的口哨。他看见梅里静静坐在茶几旁,一板一眼地煮茶,每动一下就瞟他一眼,生怕做错了动作挨骂。他看见花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柔软的小猫依偎在梅里身边,汲取着手中书本智慧的养料。随着开业时间的临近,几人各自忙碌起来,他开始备菜,梅里走出厨房擦亮每一张木桌。客人们如约而至,茶杯大的餐厅中挤满了欢声笑语。夏目有知准时出现在墙角空地,双手捧着电吉他,歌声四处流芳,惊飞前来啄食残羹剩饭的鸟群。花田真子伶俐穿梭于木桌缝隙,轻声细语着为食客端上一盘盘佳肴。伏木一根和梅里春山在厨房中紧锣密鼓地切菜,烧水,蒸煮,炒,烧,花样翻新无所不用,嬉笑打闹着满足每一位觅食之人的胃口。客人赞不绝口,划拳行令,说说笑笑,不论外面的世界何等凶顽、残暴,此时他们便是桃花源中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正在炒着牛肉丁,霎时间欢笑如潮汐般不可逆转地褪去,他打开房门掀开帘子,但见无一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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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黛尔诺丝·月波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向一众欢饮的人们微笑着告辞。接着她七拐八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爬上桌子后的五级台阶,摊在沙发上。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晚宴确乎没有什么吸引力。黛尔歇了一会儿,整理好自己,又从沙发上腾跃起来,跳上转椅,转了两圈。离睡觉的点还早。于是,她,石林先民的后裔,外表上可爱的小女孩,年龄两百余岁的林泊,如今 HAVEN 有钱有势的富商高管,双手撑桌,下定了工作的决心。
就像读懂了她的心思似的,黛尔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要做什么,就有一阵绵软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她随意地一挥手,哪怕她清楚来者看不见她的手势。
一个瘦小的男人磨进办公室,没有关门。门在他身后敞着,走廊宽大的白瓷砖一尘不染,映得他分外肮脏。黛尔看着他皱皱巴巴沾染灰尘和泥土的藏青袍子,略微皱了皱眉,眉间聚起一座匀称的小丘。“把门关上——说吧,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271 湮灭了,初步推测焚烧而致。”男人推上门,把罩在头上的连衣帽拂下,又谨慎地拉了拉衣襟。
黛尔闻罢,叹了口气,正色道:“就你这么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收集器湮灭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自己去处理,不用给我上报。你这次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白莱森重置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男人上前一步,有条不紊。“白莱森两周之前就不在分部了,我联系不上他,我自己也没法重置,不敢随便找人,所以才过来问一下怎么办。时间是昨天傍晚,地点——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在费威森郊野吧,我想。那里全被烧了,什么都认不出来,旁边应该是居住区,但看上去没几个人。大概人都在着火的时候跑了。——欸,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白莱森受上级委派执行什么机密任务去了,所以您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黛尔平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眉头逐渐
